云雾散开,这座桥从高山之巅延伸出去,看不到尽头。
很少有人敢从上面走过,你是少数的例外。你一边静静地坐在山顶的巨石上,一边抽烟,一边等待这座桥的出现。若是不怕冷的话,从能看到极清晰的星空的山顶,俯瞰云雾在暗夜里慢慢涌起,扑面而来,形成一望无际的黑影,然后是太阳渐渐升起,把它们变成金色,点燃它们,最后蒸腾它们——这是一个非常美妙的过程。
你专注地等待着这个过程的最后一刻。等桥出现的时候,你拍拍身上的尘土,抿了抿嘴,准备踏上归途。一边起身,你一边不免有些奇怪地问自己:为什么人们都传说这一座桥,却从未真正耐心地寻找并且等待它的出现呢。也许是恐惧压倒了好奇,也许是疲惫战胜了坚守……也许只是单调的寻找本身让人厌倦了。
你不是没有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但始终没有答案,即便你从桥那边的故乡逃离,漂泊终生之后,也没能从缄默不语的生活里得到解释,你知道自己一样恐惧过疲惫过厌倦过。
这是一座消失的桥,它只存在于人们的众口相传之中。经过无数人的转述(他们总是在自己的叙述中有意无意加入自己的愿望和想像),它已经离事实很远。传说中它只为有缘分的人显现,或者,只为有威权的人显现,而桥的对岸到底是什么,则有无数的版本——从人间天堂到恐怖地狱。
实际上,它的特别之处仅仅在于,只会在浓雾聚集的夜晚之后的明朗早晨出现,当阳光蒸发掉所有的水汽之后,它会存在那么一小段时间,然后就不见了。找到它不需要特别的运气或权力,它的对岸也不是什么光怪陆离的地方,只是一个安静的岛,而你就从那里而来。
事实总是让人乏味的,而想像更激动人心。你一边顺着久违了的路径往故乡走去,一边暗暗地想,这多象你这几十年来的生活——你离开故乡的时候只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而回归的时候已然是一个垂垂的老者,当年对外面的世界那些激动人心的想像已经变成了不知不觉沉积下来的时光——它悠久而平淡无奇,每一个细节都妙不可言,但整体去说却黯淡无光。
你终于明白,世事不过如此。所以,你回来了。
这个岛对于你的回来无动于衷。
长风静默大海无言。每个人都关注着自己视野所及的那一点点生活,而对旁人的惊心动魄毫无觉察。你走进自己的家门,那里早已败落成灰。你觉得这很公平:既然走的时候如此义无返顾,那么就不应该指望回来的时候有多热闹隆重。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孤单的。
然后,你就看见了那棵树。
岛上有许多树,但那一棵是最高最大的。它生长在离群索居的高处,仿佛被热闹的人群所遗忘。在这个岛上,只有它常年不变。颜色永远是翠绿,树冠永远是那么巨大,甚至连叶子都不会掉一片,所以,你知道它上面的五亿四千八百万片树叶,仍然是你走时的那些。
岛上的人管它叫消息树。
在那棵树下,时间是静止的。无论风怎么刮,雨水如何滋润,那片土地都是光秃秃的。没人知道那棵树自己如何生长起来,但它成长到某一刻后,它树荫里的一切都不再变化了。
偶尔会有人去树下居住,那些都是远行者的思念者。在你看来,那些人都是些可怕的人——他们的思想已经凝固于生命记忆的某一个点上了,在所爱的远行者走后,爱人在他们的眼中就永远是脑海里最后记忆的样子——他们于是把自己的成长固定下来,仿佛突然冰冻住的花,不再继续开放,也不凋谢,只是以一种静止的姿态等待归人的重新唤醒,也许这样,重逢的时候,他们就觉得可以省略掉那些别离的时光,继续他们的幸福时光。
在这段等待的时光中,他们在树下生活起居,仿佛一切没有变化,只是暂时中止了岁月的侵蚀。
你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你不来,我不老。”
当时你只是笑笑,当这不过是孩子气的誓言——人们总是这样,在年少的时候努力老气横秋,装作已经洞察了世界的真相,而不再相信什么,而当你越过了千山万水和无数的光阴之后,却不敢那么轻易地去置疑了,因为你知道凡事都有例外,你不敢确定那个爱着你的人,是不是也是人群之中的一个例外,在所有的人都臣服于恐惧疲惫厌倦的时候,她却依然坚持自己孤独和注定失败的战争。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他们如同安静不动的消息树一样稀少罕见,但他们看上去却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正如同消息树看上去也只是一棵普通的树。
每个人都有自己小小的野心和小小的对手,只不过他们的野心是永恒,对手是时间。
你慢慢往前走,每一个脚步都让你天旋地转,你想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因为衰老的缘故,但你知道不是。你记起儿时从梦中醒来的那种强烈的不情愿,你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你想放声大哭,想驻足回头,但却不由自主沿着自己的轨迹继续下去。
从年少的时候起,你就在努力逃避后悔和伤痛,所以你才不停地选择离开,但这一天,你忽然发觉,它们不可避免,你所能做的只是推迟,而你越推迟,它们到来的也就越来越猝不及防,越来越强烈。
你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从已经近乎发黑的视野中向前望去,这样的疼痛排山倒海,而你早已放弃了抵抗,仿佛一个已经输光了的赌徒,只希望能够取回一点点可怜的剩余作为回家的路费。
你看见她慢慢向你走来。
这棵树下少有人居住,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你想,也许是如今愿意等待的人太少,而更没有人愿意长久等待的缘故。生活在消息树下,不啻生活在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而记忆就是那一根根的铁栏。当这种囚狱已经成为习惯,你甚至为改变它而感动恐慌。年少的时候,你就决心不做一个依赖记忆而存活的人,但现在,你要来打开这道铁门。
虽然你已经面目全非,她仍然很快认出了你。你觉得自己仿佛是和年轻的自己并排而列,手足无措自惭形秽,她却毫无芥蒂,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终将归来,她只是用树下的这段时间来纵容你遥远而好奇的旅行。她的沉静,如同不远处深不可测的大海。你想,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有资格成为时光的敌手吧。
然后,你听见她轻轻地说“请带我离开”。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你仔细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久,终于确定她全然希望离开这个永不衰老的地方。直到今天,你也没有明白为什么她会做出这样一个选择,也许她终于证明了在与时间的较量中,她是完全意义上的胜利者,因此已经不需要保有永恒作为战利品来作为证据?你真的不知道。
当你们离开树荫的时候,她开始迅速变老,补偿所有那些等待的时光。你呆呆看着她瞬间头发雪白,肌肤松弛,眼神昏暗,最终在阳光下挥化成烟,一阵风将她吹散,如同吹散你手中的尘土。
你依然记得她安静地笑着,等待这一切的结束。
突然之间,你意识到你的远行代价如此高昂,以至于你无法承受,你多想回到当初离开的时候,改变初衷,也许没有那些奇妙的经历,但你会得到你一直追寻却不曾找到的。
只是,没有任何奇迹可以回转时光,就连消息树也只能停滞它而已。
那个晚上,整个岛屿都响彻着嚎啕的哭声,然后一把不知名的大火将消息树焚烧殆尽,岛上的人们传说,一个老人葬身火海。
第二年春天到来的时候,那块被焚烧过的土地上,生长出无数的植物,它们比岛上其他任何地方都要茂盛,在阳光照射下,你可以看见无数的花朵,面朝大海,摇曳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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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物志》云:南海有岛,人力不可及,止山峰有桥可通,云雾为之,日出既没。岛上有树,名消息,其荫蔽日。留树下以待归人者,容颜不老。竟毁于火,后终不可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