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阳公主坐在一架犊车之上,四周都被遮得严实,虬髯汉子陆纳面无表情地坐在前面赶车,片刻之后打着哈欠说道:“到了…就是这里。”
溧阳公主只是一个劲地在问:“使君,方才那门吏怎么样了?你出手好不知轻重,怎么突然便动手把人打晕过去。”
陆纳翻身下车,咧开嘴笑道:“您这心肠未免也太软了些,我不早点把他打晕,他叫来了帮手,我们可怎么脱身?那可是在湘东王的府中,陆某我贱命一条,不足为恤,只是怕连累了王郎,不然出道大门,还用得着如此偷偷摸摸?贵人勿复多虑,快随我进太医署诊治伤口要紧。”
陆纳依旧是不报门令,急急闯了进去,溧阳公主扭转身去,用眼神向门吏表以歉意。医署令、丞听到外面响动,急急跑来,看到陆纳与一女子并立于前门。太医令素知陆纳是王琳幕将,又兼之性情暴躁,生怕得罪了他,走过来恭谨问道:“陆长史来此有何见教?”
陆纳双手抱拳行礼:“我有一位朋友,受了些金疮,麻烦老先生看看。”
太医令:“不知使君这位朋友,是何家女眷?要知太医署只为王侯卿贵医疾,不替寻常百姓疗伤。非是我等无医者仁心,乃是因法有明令…”
陆纳急不可耐,挥手打断了太医令:“行行行...别问那么多了,反正是位贵人。”
“贵人?”
“大贵人!”
“大贵人?”
“对,对,对,你定要问个不休,那我告诉你,就是我家主公,王将军的妻子。”陆纳见太医令穷问不舍,撂出如此一句,心中暗想看你还敢怎么拒绝,全然没有注意到一旁溧阳公主脸上的尴尬之色。
“王宜州是什么时候娶的妻?”太医令捻着胡子,他要从自己的记忆中反复去检索事情真伪。
“屁话多,我家主公的家事,也由得来你随便问来问去?”
太医令听到陆纳动怒,再也不敢多问,只好连声应允:“好好.....快随下官到屋里去…”
陆纳想到等人乏味,便于门外守候,躺坐在地,看天上的行云流光。
太医令命女医拆下溧阳公主手上丝带,亲自上前检视,问道:“这丝带可是由夫人郎君包扎?”溧阳公主没想到太医令如此多言,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干脆要紧嘴唇不说话,脸上却是红一阵白一阵。太医令想来应是新妇娇羞,不敢再问怕冒昧了贵人,点点头微笑道:“无碍,无碍,幸亏流血早就止住。我这就开下方子,命人取药,以药物敷住伤口,切记不可拆下,不可动摇,如此,则十日可愈。”说完,对着左右说道:“取石榴花半斤,石灰一斤,捣细为散,快些拿来。”
溧阳公主无心过多考虑自己伤口,她脑子里想的全部都是如何能让父皇和百姓免受刀兵戕害。却不曾想,连日以来侵袭她身体的恶心与疲惫又一齐涌出,她的额上遍布晶莹的汗珠,太医令见其忽有不适,也关切问道:“夫人…这是…?”
“我最近一直心神不宁,胸口疼痛,又时时头晕反胃,不知是何原因。”
太医令初时在那凝神细听,听到后面,突然露出了微笑:“夫人若是不嫌,不妨伸出手来,待老朽把上一脉。”
溧阳公主应了一声,便把自己右手放在案上。太医令伸手号脉,只觉阴脉搏动有力,有滑利突出之势,较之于寻常寸脉有显著的不同,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自是妊娠脉无疑,当下便恭贺道:“夫人尺脉按之不绝,这是有喜了!”
什么!溧阳公主脑中刹时间一片空白,虽然已有一月没来月事,但她原先还以为不过是劳累所致,没想到竟是有孕在身,是那侯景的孩子!她的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她的方寸之心,她所有的想法和安排,一时间都被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打乱。
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一分为二,她盯着自己受伤的两手,开始为自己原先的冲动懊恼不已,这个身体已不仅属于她一人,更是一个新生命的。她把手放在肚子上面,轻抚着自己未成形的孩子,浅浅的、不自觉地笑了一笑。但这笑容还未完全展现 ,便已凝结了,一阵阵的苦痛从心上渗入眉眼,像冰凌一般,将她的全身包裹在极寒之中。一点的热情,一点的生命的火焰都熄了,她又惊慌地重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如同被屠戮过后的建康,没有一丝生人的灵气,只剩下死亡的回响。
那个生命好似只存活了片刻,就在无限恐惧之中了断了。这个孩子固然是自己的孩子,可他更是侯景的孩子,不是相爱的结晶,只是强奸的罪证,未受世人的祝福,只印上了万民的诅咒,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的孩子!
来不及喊自己一声娘亲,他一出生就定要被人杀死,那些亲友命丧侯景之手的人,他们怕婴灵作祟,会用各种残忍的方式:肢解、钉死、捣碎一个初生的婴儿,让他同他的父亲一样,永世不得超生。溧阳是不祥之人,众生所受之苦,宁愿让我一人承受。可我着可怜的孩子,你前世是糟了什么孽,要投胎到娘亲腹中,要跟着为娘受着无量苦楚。弟子慧根浅近,断不了见思烦恼,又入不了无余依涅槃,深执无明之中,救不了他人,度不过众生,反将一个生灵拖累到了这无安火宅之中。
溧阳公主愈想到后面,两行慈悲的清泪愈是难以抑制,太医令一时慌了神,忙去派人请示外面的陆纳….陆纳随即大步跨进来,并不知道事情始末,看到溧阳公主脸上深浅交加的泪痕,还以为是太医署中有人竟敢欺侮于公主,便要揪着太医令问话,溧阳公主拦住了陆纳,拿过药包,谢过太医令之后,便让陆纳带其离开。她想了很多,关于父皇,关于孩子,关于百姓,但这次任犊车颠簸,都没能再搅乱她的心性,一个无畏的念头在她心中坚定下来。
牛犊哞叫一声,轮车忽然停下,窗外响起熟悉的声音,王琳将军正在询问陆长史溧阳公主伤情如何。溧阳公主也就此下车,看到王琳关切的神态,她的眼里是无尽的感激,尽管任何向她施以援手的人,她都不会忘却,但此时这种感激却又显得格外不同,不知怎的,竟隐约有了几丝离别之意。不管是在她自己,还是在王琳看来,竟都有了莫名的温暖和悲戚,共存于心。
溧阳公主素来端重的脸上,平白多了三四分少女的娇态,如未被侯景摘采之前的青青豆蔻。而王琳棱角分明的脸上,也由此多了一些柔情缠绕,如爱意朦胧的折梅之伴。两个月来的互相帮扶照顾,让他们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也正因这份默契,二人对于接下来的即将发生的道别情景不约而同有了不同程度的预感,王琳心中担忧,害怕溧阳公主随时便要说出,而溧阳公主却是犹豫,纵有千般不舍也只得忍痛开口。只因她已经接受,如此相遇,再会应是无期,而他却不知道,今番相见,此生已是永别。
溧阳公主望着王琳若得若失的神情,扭过头去不忍望向他,轻声说道:“子珩将军,我要走了…”
“殿下伤病未愈,还是请由下官护送公主回府。”
“不…不…”溧阳公主闭上眼睛,痛苦地摇摇头,她此时已不想再踏入湘东王府一步,更是再也不愿意见萧绎一面。“我要去建康。”
“建康?”陆纳惊声高叫,王琳却在低头沉默,冥冥之中,似乎早有预感她要离开,但他只是不明白,溧阳公主为什么要抛弃自家宗室投入到逆贼侯景的巢穴,他更不愿相信的是,溧阳公主还是心心念着侯景。他的心里一阵绞痛,不仅是对一国明珠暗投的叹惋,更多的却是如情到深处的小儿女,眼盼得凤凰双栖沉鱼比目,心上之人却远离自己去找寻旧爱。从未有过的被背叛的感觉涌上心头,进而七分变做酸楚,三分化为怨恨,敬心消减,爱意弥坚,催动着他以冷嘲热讽却又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何所来终究是何所去,殿下真的是不忘初心。”
溧阳公主知他因何痛苦,其实就在方才替她包扎伤口的时刻,她对王琳的心意也已完全知晓。她先是转过脸来,对着王琳说道:“王将..郎恩情深重,溧阳无以为谢。溧阳此次决意去建康,非是为了去寻任何人,而是为了替父皇和百姓求一条生路。”
王琳经此一说,顿时全然明白:“溧阳公主知道此次讨伐侯景之战,无论胜负如何,对当今天子萧纲和百姓都是一次生死劫。溧阳公主跋涉千里,重返虎穴,乃是为了社稷苍生,哪里有半分私情。他为自己先前的莽撞和那隐约的醋意感到羞愧不已,妒火烧心而今冷却复归于宁静,他开始沉着地分析目下形势,他是湘东王亲信将领,溧阳公主潜出王府,自己尚且不及向萧绎请罪。
而今公主又要私投敌方,我若再是隐瞒不报,不知日后会受何种处罚。且侯景反复小人,睚眦必报,溧阳公主此先离他而去,如今若又再投罗网….”王琳心中顿时掠过几种最残忍的刑罚图像:侯景将会把她投入虿盆之中,让蛇蝎百虫去侵噬她的肌肤;把她拖行到大街之上,要流氓无赖去践踏她的尊严。他不自觉地按剑,企图去斩尽虫蛇,驱走奸邪。
溧阳公主已然走到他面前,用一双柔弱的手轻轻按住他的剑柄。王琳不再相劝:“建康路遥,虎豹虫蛇,横行于路,流民匪盗,霸道中途,我欲遣陆参军及同亲卫护送,溧阳...殿下..万望保重!”
陆纳看了一眼王琳,大拍胸脯,高声喊道:“哈哈,王郎亲自交给我的任务,还怕我姓陆的完成不了吗?谁他娘的贼人不识相,老子和兄弟把他剁了喂鱼去。公主不必担心,下官甚么东西都不会,杀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准。”
王琳点了点头,示意公主安心,又走到陆纳面前,在耳旁反复叮嘱了几句,才看着陆纳将公主扶上马车,车辙笔直指向前方,忽然又被卷起的黄沙覆盖,消失得一点不剩,只有隐约的车影和车轮行进的吱哑声一齐变得愈来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