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位出租车司机,瞅了瞅车窗外的雾霾,说,五千块。他说好,但你得昼夜不停地跑,后天一早才能赶到乌兰布和。怎么看都是一脸猪相的司机,厚墩墩的眼皮眨了一下,说,再加两千,我雇两个司机。
国道上虽然没有监控,但盖满了形形色色的车,蜗牛一样地爬。三个司机瞪着雾霾,轮替着见缝插针玩超车。
他喝矿泉水时手心疼,一看,指甲把手心掐破了。
看看快到呼和浩特了,路上却停满了车。他下车一问,听说是前面十辆车追尾、相撞。他疯了一样从车辆的缝隙中往前钻,想把那十辆车几脚踢下路壕去。他听见一声布谷鸟的叫声,不由得走到路边向田野里张望。雾霾中怎么看都觉得路下面的麦地中间有一条与国道同向的土路,就跳过积水的路壕,趟过齐膝的麦地,查看了一番坑坑洼洼的土路。找到一条从土路通到路壕的小渠,觉得车叉着两面的渠坝能走。
他和“猪相”说,咱从路下面的那条土路上绕到车祸前面去,不就畅通无阻了?“猪相”趴在车窗上问他怎么绕?他说,这路基坡度缓,车能下到路壕,从前面那条小渠的坝上就能上了那条土路。
“猪相”下了车,站在路基上望望路壕,说,车是能下去,但壕里有水,车走不出去,就转身上了车。他望了一会儿田野,转身对“猪相”说,这好办,我去村子里雇拖拉机来拽车。“猪相”把身子往车里缩了缩,盯着他问,大哥,你……不是在逃犯吧?他怔了怔,失笑道,你看我像吗?呵呵,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姥姥不行了,要见我最后一面的。“猪相”淡淡的眉毛压下来,越发厚了的上眼皮把眼挤成了一条缝儿,犀利地盯着他,说,大哥,你说实话,要不,我不载你了。他脸色苍白,扫了一眼雾霾。布谷鸟的叫声传来。他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我和几个诗友说好了,明天在乌兰布和沙漠听布谷鸟叫。本来我是能赶过去的,只是被一件急事缠住了,耽搁到今早。坐飞机吧,禁飞。坐火车,来不及了,只得打的去了。
“猪相”拧着眉头听他说完,忽地把头探出车窗外,指着远处问,是不是就这布谷布谷的声音?他转头看了一下身后说是。“猪相”把身子慢慢地撤回车里,厚厚的上眼皮向眼窝里面卷着,盯紧了他。车里那位喉结如桃的司机鼻音浓重的骂声传出来,他妈的,你怎么拉了个白痴?另一个面团脸的司机的声音平静地传出来,管他白痴不白痴的,他手里的钱跟咱的钱一样。“猪相”下意识地捏了捏怀里的黑包,忽地笑道,就是。喂,老兄,加价。他把身子弯向“猪相”问,多少钱?“猪相”晃着两跟手指说,两千。他说好,到了目的地给你。
三个司机都下了车,查看了一番路基的坡度和路壕里的水。“喉结如桃”拍着“猪相”的肩膀,瞟着他说,有意思,反正没事,咱就跟这位老兄疯一回吧。“猪相”绽开一脸恶作剧的笑,对他说,大哥,你这就去附近的村子里雇拖拉机去吧,咱争取时间嘛。
他听着不时响起来的布谷鸟的叫声,在土路上跑一阵走一阵,就进了一个村子里,迎面碰上一位头两边剃得精光,中间竖着鸡冠似的一丛黄头发的小伙子,问小伙子村里谁家有拖拉机。小伙子眨巴了一下眼,说,车坎住了还是翻了?呵呵,四轮车就能拉出来。我们村没有拖拉机。他问多少钱?“鸡冠”把身子的重心移到右腿,抱起胳膊说,怎么也得五百吧。他说好,拉开棕红色的提包,点好五百块钱,抬头递向小伙子。小伙子盯着他,迟疑地接过钱来。与其说他是在数钱,不如说是在捏这五张钱是不是真的。数完了还捏着钱甩了一下。忽地,小伙子一下子把钱揣进兜里,叫一声你跟我来。
在一处宽敞的院子里,四轮车突突地暴叫着,烟洞喷着黑烟,浑身震颤着。等四轮车的突突声平静了,“鸡冠”从南房里拿出一盘酒杯粗细的绳子,套在驾驶椅的椅背上。让他坐在大轮上面的板上,载着他颠颠簸簸来到那条小渠边。车轮叉着一条渠坝走,来到路壕前。
那辆车还在路上。他跑上去问原因。车里的三个司机都瞪大了眼看他。“喉结如桃”下了车,望了望不远处路壕边的四轮车,瞟着他,冲车里的伙伴说,弟兄们,看来咱不跟大哥疯一次是不行了。开车吧。
车小心地下了路壕,没走多远就坎住了。“鸡冠”看了看水快要漫上脚踏板的轿车,对他说,一辆四轮车拉不动。他只得答应再雇一辆四轮车。“鸡冠”在地堰子上来回走着打完电话。很快又来了一辆四轮车,停在“鸡冠”的四轮车旁。车上下来一位走开路八叉着腿的小伙子。
两辆四轮车终于把轿车拉上了土路。“鸡冠”告诉他们,顺着土路往前走上五里路,有个上国道的路口。
轿车底不时砰砰地被路面撞得响。“猪相”心疼得直叫。他装作没听见,不错眼地从“猪相”的后背与椅背形成的旮旯里望着“猪相”那边的车窗外。
果然有个通向国道的路口。望望雾霾中那不见首尾的车龙,他们只得继续顺着土路向西走。忽地“猪相”看着导航器说,老兄,咱向西北走开了。他探头从“猪相”的胸前向“猪相”那边的车窗外望去,雾霾里只有隐约的树影儿。他说,再走走或许又向西了。
又颠簸了一小时,“猪相”停下车说,老兄,不对劲儿。几个人下车向前后探看。他发现前面有一条通向西南的小路。显见得是一条废弃的小渠走成的,车得叉着小路两边的渠坝走。
“猪相”不答应,说,老兄,坎住就麻烦了。我说老兄,咱这不听了一路布谷鸟叫了嘛,你就别去了。他听了听布谷鸟叫,说,不行,我不能失约。“喉结如桃”说,得,咱陪这位老兄就疯到底吧。“面团脸”揶揄道,就是,这样守约的人不多见。
车叉着小路往前走,“面团脸”起哄道,我说,咱就照着这个方向直走,不管遇上什么。都不改方向。呵呵,一定好玩。怎么样?“喉结如桃”说,遇上人呢?“面团脸”捣他一拳,别抬杠!我说得是真的,咱要疯就疯出个样儿来。你们敢不敢?“喉结如桃”说,谁怕谁呀。他说别误了事。“喉结如桃”说,说不定还歪打正着呢。老兄,你怕了?他嗫嚅着说不怕。三个人就看着“猪相”。“猪相”握着方向盘,眼盯了前方一会儿说,好,谁怕谁!话没落,车一震,向右一倾斜,走不动了。
四个人下车一看,右边的两只轮子凌空了。“猪相”气得直骂,那两位司机却乐得拍手。他赶紧说,我去附近的村子买一把锹来。
他听着布谷鸟的叫声,跑一阵走一阵。见一老一少两个农民隔着一块儿麦地在挖渠。不由分说,跑过去要买人家的锹。老农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拄着锹开玩笑地说,一张一百。他丢给人家两张张大团结,从两人手里夺过锹就走。
四个人轮替着钻进车底掏。车轮着了地。又把前面的渠坝铲平了,直到渠坝的宽度又能叉住了车,才上车往前走。那两个农民还一人捏着一张大团结站在那里。
同舟共济让四个人像四个一起干坏事的少年一样亲密无间起来。他给他们讲诗社每次聚会的故事。他们拍着他的肩膀说,哈哈,跟你一样的白痴还真不少。这不,把我们也变成白痴了!哈哈!他也知道了这是三个在城市长大的农二代,农村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名词了。
正弯着腰挖车底下的土的“喉结如桃”直叫疼。原来,他手上攒起来的水泡破了!他们三个看着自己手上的水泡,畏缩着都不去拿锹。“喉结如桃”不干了,大吵大闹。没办法,挨个儿干吧。很快的,就都疼的叫起来,“喉结如桃”高兴得直笑。
他们遇上一条往西去的土路。“喉结如桃”说,不行,咱就这么走。他们三个互相看看,说,走就走,谁怕谁!
一条一米多宽、满渠黄河水的渠横在车前。涵管桥太窄了。他后怕地说,万幸浇麦地的水才下来,要不,咱可是陷在一片泽国里了。三个人斜睨着他说,老兄,我们可是胆小如鼠呀。他知道跟没见过虎的人谈虎是对牛弹琴了。四个人在暮色苍茫中四处探看,找不到能绕过渠去的合适地方。他们在桥前碰头了,一商量,只能乘野地里没人,砍三棵碗口粗的树,架在渠上,撑着车轮往过走了。
在布谷鸟的叫声中,四个人轮替着用锹砍倒了三棵树。估摸着车轮落脚的地方,在渠坝两边挖个浅坑,把三棵树的两头架在浅坑里。“猪相”把车向后退了十几米,然后猛地加速,轰一声冲过渠去。车斜着身颠起老高,落下来,又颠了两下,停住了。他们跑过去一看,三棵树断了。他们后怕地欢呼了几声,向车跑去。忽地,他折回来,在三棵断树下都压了一百块钱,才跑到车前。他们问他干啥呢?他红着脸说给农民放下了树钱。“喉结如桃”不满地说,疯就是疯嘛,真是的。另外两位没吭声。
路越走越窄,车轮几乎压住了两边的庄稼。车灯把前面的黑暗挖出了两个望远镜镜头似的大洞。洞里雾霾沉沉。“喉结如桃”说,这么晚了,布谷鸟咋还叫呀,它不睡觉?他说明天是芒种。在芒种前后,布谷鸟白天夜里叫个不停,在催人们赶紧播种。“喉结如桃”问,芒种是什么玩意儿?他说是节令。“喉结如桃”又问,节令是什么?他瞅瞅他,说,给你说你也不知道,听布谷鸟叫吧。“喉结如桃”见他一副打死也不再开口的样儿,就悻悻地说,你别说,听着这鸟的叫声,心里觉得真亲切。他得意地说,那是。
“猪相”停下了车,说,老兄,你看。车前面是被灯光照的耀眼的麦苗。“喉结如桃”“面团脸”都说,看什么看,勇往直前。他想了想,说,应该离国道不远了。这样吧,每碾过一块麦地,我赔一百块钱。“面团脸”说,好吧,听说农民也很苦的。“猪相”说,老兄呀,你是好心,可是,万一离国道很远呢?这么吧,每块地放五十吧。他为难地说,自动取款机里都是一百的票子呀。“喉结如桃”说,在票子上写上“一家一半”,放在两家中间的地堰子上。只是谁昧了良心,咱就没办法了。“面团脸”说,那样会引起争斗,还不如不给留钱呢。我见过草被碾倒了,过几天就站起来了。麦子估计也一样。
三个人都看着他。他为难地说,我要是不放钱,你们会觉得我刚才说的话只是说说而已,要是放呢,确实是会引起争斗。要是出了人命,真是天大的罪过。“猪相”想了想,从兜里摸出一枚硬币来,说,看好了:我抛起来,它落下来,要是正面朝上,你就放钱。
四个人走进车灯光里,踩倒盆大一片麦苗。“猪相”抛起硬币,四个人随着它的落下弯下腰向它一看,叉叉丫丫的麦苗影子中,它正面朝上斜躺着。
三个人替他难过地看着他。“面团脸”说,这样吧,老兄,把大团结撕成两半,他们自然会互相找对方的。他说,破坏人民币是犯法的!“喉结如桃”毛了,斜视着他嚷,你咋连我们的疯劲儿足都没有呢?瞻前顾后那能叫疯了?依着我,一分钱也不给放,就是要农民们来追我们,那才过瘾呢!他嗫嚅着说,那好吧。
车走进了麦地,能听见麦苗刷着车底、车身的沙沙声。一过地堰子,前轮凌空了。他和“喉结如桃”“面团脸”就掏平地堰子。车过去了,他们又往好拢地堰子。刚直起腰来,车又在下一个地堰子上翘着头不动了……
就这么,三个人扛着锹跟着车走,他如法放着钱。鸡叫了,车灯光前还是雾茫茫的。几个人就研究导航器,是不是它坏了?要是看见北斗星也行,可惜夜空像被深灰色的布给蒙起来了。最后,他们谁都不想示弱,决定前面就是悬崖绝壁,继续这么走下去。
他们连说有意思。虽然腿肚像铅一样沉重,被露水打湿的鞋和裤腿冷冰冰的,但他们一点也不困。
他的钱用光了,向“猪相”借了两千。
忽地“猪相”叫起来——听!他和“喉结如桃”停下来听:从雾霾里面出来车行驶的声音。三人欢呼起来。“面团脸”从车里探出头来问他们拣到金元宝了?他们说嗯。
车来到了路壕下。好在天亮多了。他们向两面探路。西边不远处有个路口。车只能在东西向的一长溜麦地里走。虽然没有了能让车前轮凌空的地堰子,但是,这钱该怎么赔呢?四个人嘀咕了半天,决定按他的办法来——步了一下以前那些地的宽度,每走五十步,放半张一百。
车在前面走,“喉结如桃”“面团脸”陪着他在后面豁着麦苗认真地数着步子放钱。布谷鸟的叫声一阵一阵地传来。钱不够了,他又向“猪相”借。
天大亮时,车终于停在了路口上。四个人胜利地站在路口回望雾霾中的来路。“猪相”听着一声一声的布谷鸟叫,对他说,大哥,那两千块钱我不向你要了,但你得给我加一箱子油吧?他说好,咱们走吧,今天上午无论如何得赶到乌兰布和。“猪相”却后怕地叫一声:哎呀!万幸野地里没耗完油!就慌忙去看油指示器,亮起了黄灯!“猪相”挠着头,四下里望着,自言自语地问,唉呀,能开到附近的加油站不?忽地,他指着东面喊,看!他们向东望去,那溜麦地里,一伙模糊的人影正急急忙忙向他们跑来。
“喉结如桃”嗖一声钻进车里冲他们喊,快跑!农民追来了!他茫然地说,我给他们放了钱了呀。“面团脸”说,他们会拧着你折回去寻找你给他们放下的钱的!那样你明天也到不了乌兰布和了!快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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