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枪盘河》(二)

他坐在那里,剧烈地喘着粗气,眯起的眼睛形成的窄小的缝隙像是两道划在脸上、尚未愈合的旧刀疤。李雷看着他,并未很在意他所谓的那种性病,因为他或多或少能猜到,那也是裹着谎言外皮、没有实质性内容的噱头,即使那是真的也不会妨碍他去怀疑、去讨厌这个家伙。接着这个肥胖的生物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安置在对面墙边的立式饮水机那里接水,在他返回那个被他那浑圆的、亚健康的、带有迷惑性的臀部压上一个桃形的、凹陷进沙发里面的印记的座位上时,他就已经举起纸杯喝了起来,持续不断地从喉部经过的水流使他那本来能够显示雄性特征、隐没在脂肪堆里的喉结有节奏地上下起伏。但马上他回到座位上,像是在等待某种他早已预料到的审判时的等待李雷说话。

“我明白你的意思,”李雷说,他的嘴唇也变得干裂但他并未用舌头舔舐,“只是那件事无论你是从哪个情报贩子之类的、或许是专门针对我的混账那里知道的,抑或是你是从那个写信自首、没有耐心、没有骨气的白痴那里知道的,当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你都应该让它消化在你那也许被脂肪冲淡、稀释和中和的胃液里,让它腐烂在里面,融进你那不会被法律保护、不会被我所重视的身体里和血浆里,或是让它想食物残渣似的随着你那肮脏的尝到排出体外,别再让它像致幻药似的迷惑你、驱动你,使你总觉得告诉我或是与这件事毫不相关的陌生人是迫不得已,是必要的。停止这种无理取闹的行为,这种事情小孩子都不会干得出来。懂吗?”他说道,声音尖锐刺耳,脸色严肃且镇定,他看着面前这个由一坨肥肉组成的人类形象,在少许的愤怒中他似乎看到了昨晚那些他看到的、没有实体的轮廓,仿佛看到了那一排排平行的肋骨、卷曲的像是海藻的长发和亮黄色油菜花田。不,那也许是硫磺色的连翘,他纠正自己道。但这个肥胖的家伙是不可能是他的,那是神,而不是一个邋遢的、龌龊的家伙。

“我会的,我会闭嘴不提这件事的。”章一河说道,“那么就晚上见吧,我要走了,总不能等你从座位上跑过来撵我走。”

我可能是双性恋吗?等章一河走后,李雷在心里问自己。那或许并不是像某种心血管疾病似的东西后天在不健康的生活习惯的浸染下形成的,而是从他一呱呱坠地,向着母乳嚎啕大哭时那阵阵有气无力、有些五音不全的啼哭的声音就已决定了的。他是这么怀疑也是这么希望的,他的确希望如果真是那样那也最好是先天决定的,因为那将招致来的狂暴的、像是暴雨点般的歧视和由此引发出的八卦新闻将不再归咎于他,而是家族基因或仅仅是那掺杂着这种基因的母乳。可为什么这种基因的发作要到这时?他猜想,以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判断力和经验,那种达到高潮、达到顶峰和饱和期的犯罪意识,那种对雌性激素的迷恋感和瘾性,正在经历一个过渡期,也许在明天甚至就在下一秒,他可能就对刚走出门去的那个肥胖的家伙产生欲望,可能会去追他,但他仍不希望那两种可以共生共存的性取向变成互斥的,即使他真的对那些肋骨、肌肉和自己那种丑陋的生殖器官产生兴趣,他也会保持耐心,保持宽容,仿佛他已经不在意这些,就仿佛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放弃了自我。

在傍晚,他乘出租汽车前往维多利酒吧。黄昏的天空仿佛是曾埋藏在乌云中后来被那些矿工似的麻雀和百灵鸟挖掘出来的金矿,发出刺眼的、古老的光亮,为这座濒临昏睡状态的城市覆盖上一层金光闪闪的薄纱。那些摩天大楼像是大地的手指,公园里飘满藻类植物和微生物的碧绿的池塘是它的耳朵,或是渴望吞噬白昼的嘴巴。街道上是温暖的,散发着油腻的、刺鼻的、令人恶心的沥青和油炸类食物的气味。从大楼里走出来的人们穿着不透气的、被汗

液浸透的山羊绒西装和亚麻白衬衣,拿着装满从没读过的文件的公文包,脸上一副仿佛是剧烈咳嗽后变得虚弱无力、呼吸不通畅的烦躁表情。有些情侣胳膊交缠在一起, 从那些抑郁、存在被虐狂和虐待狂倾向的上班族面前大步走过,只留给他们一些他们所对其免疫、对其排斥且无法理解的禽类鸣叫似的欢笑声。这些人仿佛是定期游荡在整个臃肿的城市里、随身携带使人悲观的病菌且通过魔术性的方式传播出来的幽灵,没有骨头,动作利索且隐蔽,不在意脚"下印在水泥地面上、像是抽象画似的油渍,不在意那些已经开始吞噬肺泡里干净的氧气的酸性气体。有些餐厅里人满为患,柠檬色的、暖烘烘的灯光所包裹的尽是一些屠夫式的脸膛,他们把动物骨头含在嘴里,说笑,露出有难以刷净的茶渍和咖啡渍的龅牙,呼出胃里分泌出的下水道气味的气体,随着那些冷却了的、有些许血腥味的动物尸体的气味飘到街道上,成为新的城市垃圾。街道在另一层面完全就是那些垃圾在第三维度的停尸房,那些腐烂的、存在病变可能性的病毒、细菌和微生物,赤裸地‘、未经遮盖和处理地存放在臭气熏天的角落里,得不到净化,只有零星几个穿着亮黄色马甲的清洁人员站在那儿,躲开这群满脸怒气的嬉皮士,或躲开那群明目张胆的伊壁鸠鲁主义者。你只能从那些遥远的地方,依稀看到几棵挺拔的榆树和复叶槭树,而在他从中经过的闹市区周围,只有屈指可数的绿化带,里面是些阿莫尔小檗、金焰绣线菊和结有葡萄似的绛紫色果实的接骨木树,在熙来攘往的、充满腥臭味热量的动物之间,它们显得出奇的寂寞、萧条而颓废。

他始终开着车窗,脑袋倚靠在车厢顶部的握把上。临抵达前不久,司机突然变得心不在焉,时不时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尝试从各个角度给自己挠痒,像是身体里藏着一只虱子。但马.上他停止了这种行为,转向衣服上的每个口袋,他像是翻找橱柜里的衣服那样扒拉着口袋,最后从某个最隐蔽的地方拿出一盒香烟来。打火机就放在仪表盘那里,他抽出一根烟,点着,含进嘴里,等拐过最后一个红绿灯路口,他才呼出一团浓浓的、靛青色的、由微观颗粒组成的烟雾。

他在街道对面下车,在向两侧张望准备横穿公路时,他看到了那个肥胖的生命体正在酒吧旁一条狭窄的的胡同里,被牛仔裤紧紧崩住的腿踩在一个躺下的油桶上,嘴里叼着一根烟。他向他招手,胳膊穿过灰蓝色的、羽毛般的烟雾,把它们冲散。

“为什么不进去?”李雷问道。

“没看到正在抽烟吗?”章一河说道,“就算是酒吧,我也不想把这些毒品是的尼古丁塞进那些白痴的肺里,我还是有点良知和道德的。”他看了他一眼,他穿着尼龙布料的、形态像是传教士般的宝蓝色运动服,炭黑色的凉鞋露出他玛瑙石似的、虬曲而畸形的脚拇指,他青紫色的血管突兀、向外鼓起,像是从地面上浮现出来的隧道或是崎岖的、蜿蜒的、缺少美观的盘山公路。那副潘神模样的脸在盯着他。在他附近的灰蓝色的烟雾被一股莫名其妙的、透明的东西拨开,然后像被一群猎人围困住但突然从他们中某个白痴那里找出疏漏的突破口后冲出去、四散开来的野马似的飘散在空气里,升腾,蒸发,最终融化为虚无。

酒吧里人满为患,座无虚席。一堆像是鼓胀的、就要爆裂开的橄榄球似的形状各异而丑陋的脑袋保持着同一高度,在昏暗的、五彩斑斓的摇头帕灯投射到高气压处形成的黑暗中,那些令人产生投掷欲望的球体仿佛是飘浮在乌黑的水面上。吧台那儿站着那个叫阿木尔的年轻人,他正在和坐在吧台那儿的几个年轻男孩说话,他们和他一样都以他们那种特殊的、按捺不住情绪的浮躁方式来驱动着他们的行为,本着对这种有距离感、有迷惑性和使人上瘾的环境的好奇感,他们渐渐地正在退化为猴子,或有演化为其他灵长类动物的趋势,抓耳挠腮不再成为来描述他们的特征的、几乎带有歧视意味的形容词,而成为一种无形的、源源不断的推动力,使他们的激情、性欲和体力愈演愈烈,使他们多巴胺的分泌过程像是固化的、形成系统的流水线作业,那些激素被超出正常产能的标准生产出来,最终变成他们倒酒的动作,变成他们张牙舞爪的拙劣表演和淫秽色情的语言。舞台很小,但凡一个晶状体完整、颈椎可以像齿轮那样正常转动的人都能看到,那就像是一个组合起来供这些半醉半醒的白痴们指摘的玩具,无纺布的、看似没有摩擦性的海报,海棠红色的防滑橡胶地毯,三只秸秆似的立式话筒,粗木墩模样、沿中央保持对称的立式音箱,都像是玩具零件似的被拧紧固定在那具糊弄人的、敷衍的舞台胴体上,发出皴裂的低吼声,像是呼救,也像是傲慢的嘲讽。

李雷去找到个最角落里的、最潮湿且墙根长满祖母绿色的霉菌的位置,章一河去吧台买酒。他像是只去觅食的雌性企鹅那样摇摆着被脂肪颗粒占据的身体,坐到吧台椅上,看着那个正在往嘴里塞进白色药片、接着又用尿黄色的酒水把他冲进胃里去的年轻人,跟他说话。那几个原先在那里嬉笑着、对谁都摆出一副挑衅姿态的年轻家伙们现在安静下来,歪着脑袋盯着他们旁边的那个胖家伙,像是在久居乡下的农民盯着体毛旺盛的外国人。阿木尔为他拿来一瓶尊尼获加牌威士忌酒和两瓶嘉禾牌冰啤酒,把它们放到一个锡制托盘里并摆上两个宽口海波杯。李雷看到章一河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钞票里给他,他点数着那两张松柏绿色的矩形纸片,手腕转动的幅度使他像是在模仿女人做针线活,接着他把这两张分别拿起来,对着远处天花板上的帕灯。最终他把找零的钱递给章一河。于是那个肥胖的、重心不稳的、自诩为道德实践者的生物走过来了,端着那盘他花钱买来的酒精饮料,穿行在熙熙攘攘中,经过一群醉汉、滥交者、和他类似的贩毒者、失业者以及各种各样丧失自尊来向自己的肉体进行谄媚的失败者,同时有某种黑暗的、不容置疑的、畸形的、坚硬的东西在无声息地伴随着他,就像葡萄藤蔓似的盘缠在他绷紧的、微乎其微的肌肉上,跟随他来到角落的座位上。

“谢谢你请我喝酒,”李雷对他说道,“有机会我还会请你的。”

“不必了,”章一河说,“我不缺喝酒的机会,你留着你的钱吧,而且这他妈的社会就是酒水最便宜不是吗,不要在意。”

“他们几点开始?”李雷问。

“七点钟。”

很久后,几乎久到他们握在多肉温暖的掌心里、盛满引人犯罪的乙醇饮料变得和他们的胃液一个温度,久到李雷的外耳道像是被塞满硬邦邦的煤块似的被那些震耳欲聋的吆喝声给麻醉了。他环视着这个他曾经凭满腔幼稚的热情和欲火对托娅展开攻势的酒吧,那些腐败的、萦绕在每种需要为其付一笔交易费以及税费的三维物品上的诡异的气氛依然还在那里,就像是顺滑的绫罗绸缎,仿佛是在刻意等待着李雷,等待着他在看到它们时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惭愧然后忏悔,但它们并不具有使他把这恐惧、惭愧和忏悔表达出来的能力,所以当李雷瞥到这些保持原来位置不变的、没有生命而只会越来越破败的东西时,他发挥着那种成年人固有的几乎是固执的表演能力、忍耐能力,掩饰沸腾的血液里的变异体和道德的病毒。不久,他看到那个吧台后面的小门被打开了,从那里走出四个男人(其中三人携带乐器)和一个端着手机、五官被充满辐射的电子屏幕照亮因而那张略显稚嫩、细腻柔滑甚至矫情的脸蛋能够被所有人看清的女人,他们站到吧台里面,这时阿木尔正在那里擦酒杯。他们站在那儿,我知道,那个手上空无一物的男人是那个像是无理取闹般地写信自首的强奸犯的继承人,但他看起来更有商业头脑,李雷想到。其他三个分别携有电贝斯、马头琴和木吉他的男人一声不吭,脸上尽是一些那种自诩具备艺术天分的嬉皮士们特殊的、不容被质疑和挑衅的傲慢。

他们像是站在深到几乎能通往地核的洞穴门口的狐獴似的,东张西望,仿佛也是怀揣着那股与生俱来的、浑然天成般的警惕性来观察周围危险的环境,或是同时在嗅闻从某处的某只猎物身上飘来的浓重的腥臭味。他们没有看到他俩,只是在敷衍性地观望。这时那个端着手机屏幕、模样稚嫩且矫情的女人从吧台走出来,坐到离吧台最近的座位上,把手机放到桌面上然后紧接着,像是个神秘的、利用哄骗性的花言巧语来迷惑观众的魔术师那样从不知哪个地方掏出一瓶打开的科罗娜牌啤酒来,握在手里。她的手那时更像是机械钩爪,紧紧地、不松懈地凭借齿轮、电力驱动形成的力量困住攥在其中的猎物,任何人,只要是因突然痉挛的性冲动且不顾周围的流言蜚语而不肯放松地盯着她看的人,几乎都能听到那个玻璃酒瓶断断续续、没有节奏的低吼的声音,她让它像是个累到抽搐不止的奴隶似的只能被控制、被压榨、被吞噬。突然她把电话拿起来,贴近耳朵,攥住酒瓶的、光滑细腻的手指变得更加用力。他俩听不到她的讲话声而只能看到她嘴唇的翻动,迅速、野蛮而富有美感,她的五官纠缠到一起,像是流沙似的从四周海拔高的位置流向中央,表情愤怒,脸色暗淡,面露凶光。马上她闭嘴了,把手机摔到桌面上,一声不吭,盯着因缺血而发白的指关节。

两手空空的男人走出吧台,以一位幸运者的灵巧姿态朝舞台方向走去。所有人都盯着他,那种整体化一的阵势仿佛是他的形象回到了以前,回到了他在塑料大棚里时面对着营养丰富的泥土里整齐排列的瓜果蔬菜的光荣时刻,只不过现在他从一个种植者变成了一个野心勃勃、富有心机、盘算着小伎俩的收购者。他站在舞台上,站在刺眼的灯光里,从那些顾客们所身在其中且几乎是与其融为一体的稍微昏暗的环境中看去,他的身体各部位看起来有些僵硬,像是用涂满润滑油的齿轮、用螺丝钉组合起来的而不是借助于结缔组织、关节和神经网络连接的,那种移动的方式和幅度,那面对台下飘动着一对对祖母绿色的、橄榄球状的、瞳孔收缩的眼睛时不卑不亢的声音,使他丧失了些许人情味。但他最终还是说出那句话:“让我们欢迎红星乐队,欢迎他们为我们演唱披头士的经典专辑,《修道院之路》。”

那三个人上台,那个携带电贝斯、神情有些紧张和怯弱、穿着白衬衣且稍微有些年长的男人把一只立式话筒拿到靠近舞台边缘的位置,把马头琴倚靠在一个塑料支架上,另一个身穿牛仔背带裤、平坦的颧骨位置还有些尚未被岁月剥削过的胶原蛋白的男孩坐到架子鼓后面,俯下身从某处拿出两根胡桃木材质的鼓槌。直到这时李雷才注意到那个本该最显眼的、站在三人中央的男人,这人披头散发,波浪似的、羊毛状的卷发铺在脊背上端,身穿最具个性、最能彰显他本人特质但受众狭小的皮衣皮裤,衣服里枯瘦的、干瘪的身体像是装在易拉罐里的钢珠似的撞来撞去,发出叮叮当当的噪音。他把吉他从那个黑魆魆的尼龙布包里拿出来,先是背在身后,手扶着话筒几乎就是攥在那根细长的、藏有电线的塑料杆上。他的手或许在哆嗦,在抽搐,但或许只是李雷看错了。他的脑袋朝台下看去,像是在寻找某样刻意躲避他的东西,但谁也不知道他具体在找什么。那张骆驼似的、腮部像是被削掉的、颧骨鼓起的脸呈现为草绿色,唇线几乎是粘贴在一起,那把背在身后的木吉他更像是那种能够充当法宝、功能不详的葫芦。他扫视着台下那些对他抱有希望、渴望能从他嗓子的持续磨损以及能量的挥发的过程中赢回价值的白痴们,像是在扫视着他抓到散发着恶臭味的牲口棚里或是铁笼里的猎物,而且以某种所谓的上帝宽恕罪孽的方式朝他们说话,并不奢望那种藏匿在他们之间的潜在的联系能够使他光宗耀祖,使他最终享受到、彻底理解到万人空巷的自豪感,他不奢望。

“谢谢你们能够坐在这里,谢谢你们的支持、耐心与宽容。”他对台下的人说道。

当背景音乐响起,他开始弹奏吉他,十根能够看清内部骨骼颜色的手指在那六根平行的、由粗及细的镍弦上舞动,像是盘旋在洋槐花上方的一群野蜂,紊乱但不脱离某种执拗般的有序状态。第一首歌是《麦克斯维尔的银锤》。演唱时他那颗有骷髅头形状的脑袋摇来摇去,伴随着欢快、充满律动的音乐,他的嗓音像是风沙掠过田野似的沙哑、浑厚而细腻。也许——或者这是既定的、言之凿凿的事实,这事实就像头顶的混凝土、镶嵌着铝合金条的石膏板一样笼罩着整个空洞乏味、性激素过剩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只有像李雷这样戴着知识分子的帽子、对外国语言比较敏感的人能够听清且听懂他在唱什么,而其他人包括章一河是在观赏一场彩排过的表演,那三个人在他们眼中更像是三只哼哼唧唧的、沾满病菌的苍蝇,根本无法听清或听懂那些歌词,更不用说那些歌词所隐晦地表达出的暗黑的故事。他们注定要失望,注定无法从那三个人的陶醉中获得丝毫价值。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李雷问道。章一河正举着酒杯,用那只充满氢气的气球般的、圆鼓鼓的胖手往嘴里递送。他下意识且几乎是情不自禁、意料之外地瞥了一眼李雷,然后又瞥向那个外表酷似魔鬼的摇滚歌手,那个仿佛已经化身为麦克斯维尔、被恶魔身上散发出来的黑色瘴气缠绕住的替罪羊。

“噢,巴图噶尔。”章一河回答说道,然后他又像只警惕性极强、边咀嚼嘴里充满血腥味的猎物的尸体边对周围环境保持戒备心的饿狼似的,察看四周,接着把脑袋几乎要塞到李雷的胃里去似的低了下去,仰头看着那张浮在自己上空、塑料材质似的潘神模样的脸,那张脸没有阴影,没有褶皱,没有能够出现痉挛现象的骨骼,也没有赝品似的明显的漏洞从而使每个观察到这张脸的人能攫取他的秘密,那就是一张面无表情、黯淡、布满油光的四十多岁的雄性的脸,一个几乎只播放一个画面的显像管显示屏。“我昨天就是卖给他的,但这家伙瘦成这副鬼样可不怪那些白粉喔,也不怪我,怪就怪那种长在他肉里的厌食症吧。可怜的浑蛋。”

“你觉得他像约翰·列侬吗?还是只有我这样觉得?”李雷继续问道。

“别逗我了,他这鬼样子不是更像史麦戈吗?”

“他还是能给人,至少是我,那种有才气、灵感丰富的艺术家的感觉的。”

“一定只有你这么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之后大约有四十分钟那么久,他们没再开口说话,就在看着那个史麦戈式的、沉醉于聒噪的音乐中的怪物,听着歌曲由《麦克斯维尔的银锤》到《章鱼花园》,再由《你从未施舍我》到临近结尾的《金色睡眠》,他们像是燃烧的蜡烛那样渐渐地疲软下去,思绪和精神都像是融化了似的流到柔软的雪尼尔地毯上。李雷看着那个摇曳不定的、闪烁的、像是细胞分裂那样渐渐分离的形象,认为它比那个肥胖油腻的家伙更加符合那个幻影,也许那就是那个幻影投射到那个防滑橡胶地毯上的人间体,是倒霉地抑或是幸运地被附身的傀儡。那一瞬间他似乎成为了他,成为那些痉挛的、抽搐着同时发出噪音的镍弦,成为那披散卷曲、像是游离在海面下的海草似的头发,成为他那瘦骨嶙峋的、没有健康证明的胴体某部分,并以某种潜移默化、不被察觉、不能被阻挡的间谍式的方式,融入他的血浆、骨髓最终便是那未曾显露出任何政治倾向或性取向或怪癖的灵魂,占据他,成为他。而这种意淫式的侵犯,当前对李雷或是对任何人来说无非就只有在醉意里能够实现。但没有人能在清醒过后为此感到甘心。于是他使劲晃荡着脑袋,就像是在摇匀脑袋里的脑浆,那样癫狂,那样异常。他突然转向章一河,这个肥胖的生物仍然保持着某种清醒,坐在那里,坐在自己的脂肪里,盯着几乎是瞪视着舞台上那三个人,他意识到李雷正盯着他,而他却自己却一动不动,镇定自若。

“怎么?”他问道,“就这点酒精就能让你醉醺醺的吗?真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吸进那些玩意儿去的。”

“噢——”李雷的声音拖得很长,像是在拉扯一条弹性十足、没有极限的橡皮筋,“我没有醉,我没有。你能行行好,告诉我那家伙是谁吗?”

“我告诉过你了,巴图噶尔,巴图噶尔,一个歌手。”

“你能帮我联系他吗?”

“什么?”章一河问道,他的厚嘴唇挤到一起,只露出一个窄口,“你要找他做什么?如果我给你他的联系方式,就是泄露客户隐私,就算我干的事不怎么光明正大、招人喜欢,但我自己还是有底线、有原则的。”

“不,我是叫你带我去见他,等下,马上。”

“你要干什么?你醉成这鬼样子,像是个婚姻失败的浑蛋似的,你以为你能做到不招人厌烦吗?”

“不,我叫你带我去见他。”

“等演出结束吧。坐好,别动,别像个浑蛋似的。”

时间过了八点一刻。那些因肌肉软化、骨骼变得像是粉末似的而走起路来趔趔趄趄的人们陆续离开酒吧,回到他们所厌倦、榨干他们的睡意、等待他们胜利凯旋的住所,那些住所里通常散发着食物腐败和甲醛带有毒性的气味,可他们仍然具备那种逆流而上的勇气——或者是无知,让自己那血管里流淌着未经稀释的酒精而不是粘稠的血液的肉体置身于,几乎是熔化然后融入那住所的结构中。李雷没有走,他跟着章一河试探性地走向酒吧。在迷离恍惚、魂不守舍的意识里,他听到那个胖子与博日格德支支吾吾的说话声。接着他被某种无形的、几乎是强制性的蛮力推搡着往前走,穿越渐渐暗下去的吧台内侧,穿越自身内部无法被剔除的醉意,穿过一个矩形的门洞,他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室外,嗅到夜晚的尾气味,但马上他又被那股强制的蛮力推搡着进入一个水泥建筑,这里有刺眼的、像是流体状的黄金般的灯光,有四个无法判断性别甚至无法判断物种类别的动物。当他最终艰难地控制住那股危险的昏厥感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一张牛津布的折叠椅上,身边站着那个散发着一股汗臭味、腰部紧挨着他的耳朵的肥胖的家伙,而且他几乎能感受到从那家伙身上蒸发出来的滚烫的热量,他此刻觉得自己像是生肉那样被烘烤着,滋出油脂而不是汗水。对面的沙发上坐着那四个人,外加那个与章一河说话的男人,他正坐在旁边的担任扶手椅上,看向这边。

“这位是李雷教授,来自内蒙古大学应用化学专业。”博日格德告诉那四个人说。那个稍显年轻的人没有搭理他,而是以那种跳蚤似的、没有方向感但又保持着固有的行进路线的方式站起来,离开沙发,端着一个纸杯走向远处位于那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机旁边的饮水机。坐在他两侧的那个年龄稍大、带有某种卑微的逆来顺受的气质的男人和那个脸膛窄小、皮肤下铺满富有弹性的胶原蛋白但此刻脸色已经变得憔悴的女人,对李雷和章一河点头示意,表示形式性的友好。但马上女人把眼睛重又对准了手机屏幕,男人从臀部下面拿出一本皱皱巴巴的杂质来翻阅,封面上是一名身穿樱桃红色沙滩比基尼的欧美女人,那女人颧骨高突,面露凶光,像是那位美杜莎似的眼神里带有难以抹去、难以平息的诅咒。四个人里只剩下那个披头散发甚至有些蓬头垢面嬉皮士在盯着他。他的额头以及整张平整的脸膛都斜向地面,只有那双瞳孔收缩、黯淡无光的眼睛水平地看向对面,那仿佛是一种监视,或者纯粹是一种目的单纯、为了某些无意义的胜利的挑衅行为。这时那个接水的年轻人坐回到座位上,与那个读杂志的男人讲起话来,完全没有理会李雷和章一河。

“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李雷拖着令人别扭的长音说道,“我就是比较欣赏你——而已——罢。”

“不要随便什么人就让他进来,他说自己是教授,可能真实身份是个脱衣舞男。”

“他是个教授,老兄。”章一河说道。

“你果真是来了,一直没找到你,你说你会带个人过来,但我没想到会是这副鬼样子的家伙。那我姑且认为跳脱衣舞是你的副业吧。”巴图噶尔说。

“他的确是个教授,老兄。”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对那个醉汉这么说,他既对脱衣舞从业者没有丝毫精神或是肉体上的兴趣,也没有为这样说提前做好准备,而仅仅是受到一股冲动的驱使,仿佛是被迫从自己罐头似的身体里把那几个像垃圾似的字倾倒出来。那些无穷无尽、源源不断、性质不明的冲动总像是食欲似的在他的胃里出现,让他那盛满酒精、被消化剩下的食物残渣的胃部隐隐作痛,有时会沿着消化系统,沿着那些内壁上沾满粪便的肠道蔓延,直到膀胱,使他麻醉甚至是使他在某瞬间产生精神而不是肉体上的痉挛。他盯着他,对这个精神恍惚、半醉半醒的家伙产生了某些怀疑,他还是揣度他来到这里、坐在他对面折叠椅上的目的,揣测他所说的“欣赏”一词的具体而隐晦的深层含义,那目的会是为了获得像他见到站在门外的苏图时一样的感受吗?至于他旁边为什么会站着那个面孔熟悉的毒贩,他不做猜测,那是他的职业,他的顾客群体一定比他想象的多得多。现在问题是那个坐在折叠椅上的男人,那个妄图从他这里得到某些东西的知识分子。其实仔细一看,他并非长着那种令人嫌弃的面容,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俊俏的、冷酷的,虽然那张脸已不再年轻。他会为像苏图但不是苏图那样的人发狂或是歇斯底里吗,如果是,现在他们两人都坐在这间屋子里,缄默不言,一个阅读着杂志上一些关于泳装秀的报道并装作偶然地去瞥那些穿着暴露的外国女人,一个坐在那里随时准备呕吐,借助那个站在他旁边的胖家伙替他说话。也许他的确是具备魅力的只是他没发现,不,那个家伙的确是具备的,而且有过剩的性吸引力笼罩在他头顶,有某种柴可夫斯基式的特殊气质在他的周围徘徊。他知道他该做什么,他知道他做什么。

他能做的仅仅是在为自己设置的规定时间内把他们送走,至于他们随后会去些藏在小巷里的妓院或是找到个垃圾桶呕吐,那不是他该管的,因为他已经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清清凉凉的,炙热的、被大地和烈阳烘烤过的白昼在大理石瓷砖上留下余温,院外的榆树和梧桐树上传来失眠的、发情的知了的叫声,中间还穿插着几声布谷鸟的声音。院外的世界是安静的、瘫痪的,城市内部的流亡者们沿着热腾腾的街道,沿着癫痫的、像是悬浮在黑暗中的萤火虫似的路灯铺下的灯光,沿着一排排早餐店拉下的铝合金卷帘门,沿着那尚且存在、还能为双腿肌肉供给能量的对于回家的渴望,一步步走向他们的床铺。此刻的安静是他们进行交欢前的前奏。这些疲倦的肉体们散发着欲望的腥臭味,使整座城市开始下沉,开始止不住地、无法挽救地腐烂。巴图噶尔似乎嗅到了那股堕落的气味,甚至或多或少听到了那些不希望腐败的事物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求救声。他们都走出屋子,章一河正搀扶着李雷的腋下,他把章一河叫到自己身边。现在搀扶着李雷的是苏图和那个默不作声、正一只手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去的女人。他们离开他俩,跟随博日格德和阿勒坦穿过院子,走回酒吧里。他们俩嘀嘀咕咕地谈话,没有人能听到他俩究竟在说什么,或是在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其他四个人早已经来到酒吧外面,站在人行道上,注视着马路上疾驰的零星几辆私家车。苏图打算为这个醉汉拦一辆出租车,但这时章一河从酒吧里走了出来。

“我来送这家伙回家。”章一河说道。

那辆速度缓慢、像是壳上涂满银色油漆的乌龟似的福克斯轿车逐渐远去,开车的并不是乌日娜而是苏图。那个女人已经神志不清,她默不作声、从始至终保持缄默并非为了佯装某种孤高轻佻的姿态给谁看,而仅仅是她的意识已不足以迅捷到追赶上那被麻醉的肌肉的运动了。那轿车发出清脆高亢的鸣笛声,以示告别。街上的汽车越来越少,使渐渐散去余温变得凄冷的沥青路面多少有些没精打采,把硫磺色的光芒投射到长着狗尾草、肾蕨的路牙石缝里的路灯也开始像人一样耷拉起眼皮,藏在地表暗处或是被电线杆架到空中的高压电缆仿佛失去了那种被迫劳作的动力,因气温降低而开始萎缩。终于章一河拦下一辆出租车,他和博日格德像是往一个狗窝里塞一头狗熊似的把李雷塞进车厢后座,他歪斜的身体的重量顿时使他摔了过去,脑袋撞到钢化玻璃上,但他仍无动于衷地躺在那儿,熟睡的形态就像是死了一样。博日格德向他们告别,接着他走进酒吧门内,从门内侧把卷帘门拉了下来。

天刚微亮,李雷的意识就醒了过来,在他能够抬起那沉重的、像是黏在一起并且还被某些重物压着的眼皮之前,他就嗅到了那股熟悉的酸臭味。他感到眼球并不舒服,一些电流似的阵痛沿着视网膜周围的神经深入他的晶状体,那股麻醉感、痛感使他觉得两只眼球是刚嫁接到眼眶里的而不是自然生长的产物。他爬起来,摸索着身下软绵绵的床褥之类的垫子,他知道这不是在自己家也不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接着他摸索着裤子口袋,掏出手机,屏幕上一大堆未接电话都是格根塔娜打来的,他有些遗憾地——因为那里面并没有吕芝因的名字——熄灭屏幕。这时才不到五点三十分。他站起来,趿着皮鞋走到那唯一的、形状像是钉在墙上的节能灯管似的光源处,下意识地伸手去够那些看不见的物体,直到他离那光源越来越近,直到他那渐渐从麻醉中松弛下来的指尖触碰到某种软绵绵的、空心的、体积持续收缩的东西,他一把抓住它,然后向一侧扯开,那是一张简易的、借助拉环悬在一根铁丝上的棉麻质料的窗帘,上面光秃秃的没有绣制任何图案。他转身向后,借助从自己身体轮廓上散射出去的光线,扫视着面前这个空间。他注意到自己躺着的地方是一张帆布行军床,上面有个枕头,离那张床最近的是那张面积狭小、椭圆形的、摆放着几个锡盒和烟灰缸的桌子,烟灰缸里面的烟嘴湿乎乎的,甚至还能蒸发出一股浓烈的、唾液与燃烧的尼古丁混合的气味。客厅里没有电视。远处是简陋的厨房,凌乱的、沾满油渍和绿油油的菜叶的锅碗瓢盆都堆在洗碗槽里,冰箱只比他的臀部高出一点,旁边插着插头的电源下面是装满西葫芦、马铃薯和蘑菇之类的蔬菜。他看的越来越入迷,也渐渐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把鞋子穿好,重又坐回到那张行军床上。突然一阵沙沙的、砂纸摩挲地面似的声音沿着地上的水泥裂缝蠕动过来,他看到那个形状均匀且对称的黑影从暗处走到微弱的亮光里。天这时已经很亮了,时间逼近六点钟,慵懒的太阳正挣脱地平线的束缚,靠惯性或是出于某种宇宙间的责任感回到空气中来,使潮湿的、甘甜的空气慢慢地变得干燥、锋利且充满油脂味,使世间万物都渐渐脱离开自身的重力而变得轻飘飘的。虚伪而刺眼的光线使他的瞳孔像是脊背弓起、皮毛耸立地盯着猎物的野猫的眼睛似的不停地收缩,几乎缩成了一道黑线。他看着那个站在光亮处、边系好腰带边用舌头舔舐着发白的牙龈的家伙。这家伙换上了那种西班牙安达卢西亚式的、雪利酒色的休闲衬衣,穿着工装短裤和散发出一股皮革制品特殊的臭气的人造革凉鞋。“这么早你就醒了?”他对李雷说道,几乎是在声音结束的瞬间,他的一条粗壮的小腿就已经迈进了厨房。他从那只盖子敞开的电热水壶里为自己倒了杯凉水,喝下去,然后走回客厅里来,站在那儿,站在那些相交的、互相重叠、就像是水泥地面的血管似的裂缝上面,仿佛是为了能够堵住它们才站在那地方。

“昨晚我已经把你送到家门口了,但是就算你坐在地上,老实得像只玩具布偶似的纹丝不动,我搜遍你身上所有的口袋也只是发现一块手机、一个便携吸入器和几张皱巴巴的纸钞,于是我就又把你拖下楼,打了车回到这里。”

“这么说,我的钥匙只可能在办公室里,是我忘了带,真是麻烦你了。”

“你客气得就像是个装模作样的浑蛋。”章一河说道,“你需要喝点水么?”

“麻烦你了,”李雷说道,“我等下洗把脸就回学校。”

“你还记得巴图噶尔吗?”

“记得,虽然我喝醉酒了,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不欢迎我们。”

“也许只是你而已,他对你的那种模棱两可、无缘无故的敌意是无意中牵涉到我的,他不可能把对我的敌意表现出来不是吗,毕竟他以后他以后还是需要我的。”

“嗯。”

他向章一河告别,打车回到学校。在不到八点钟的早上,阳光依旧是有些料峭的,这些来自于宇宙深处、沿着充满了有害气体和低压区的漏洞泄露进地表的光芒,像是一件镀金的、镶边的蕾丝婚纱似的横铺在楼房、耐旱耐寒树种、富营养化的池塘以及路人的脑袋上,向它们施舍着温度逐渐升高的营养并且也在潜移默化地使他们当中能运动的生命体面临得皮肤癌的风险。红褐色的斑鸠、深黑色的乌鸫都落到金枝槐的树枝上,不停地有聒噪的、嘴里或许含着蠕动的虫子的麻雀从空中飞过,像是溅到白纸上的墨点。背着形状各异、颜色花里胡哨的书包的学生们从宿舍楼或食堂或者从超市里走出来,这些年轻人没有例外地都拥有着饱满的、几乎是过剩的、难以消耗掉的胶原蛋白,脸色红润,神情愉悦,靠着对某种信念至死不渝的执着,和身边那情感纯粹、有些愚钝笨拙、时不时靠生殖器官来驱动思想的异性伴侣紧紧挨在一起,走向教学楼,或是走出校门,或是走向草坪中央的休息椅。

他十指交叉贴在脑袋后面,斜着躺到椅子上。他其实或多或少地怀疑那个男人的真实面目,他更可能相信那家伙是个放荡不羁、满是虚荣心的人物而不是像他所呈现出来的那样孤独,冷漠,傲慢,眼神里总是带着拘谨的意味,生怕自己无意识的某个小动作会暴露自己刿心刳肺才隐藏起来的缺陷。而这种两面派的家伙在此时此刻、在每个城市里又不是稀有物,他们甚至比你能发挥生锈的想象力才能触碰到的极限还要泛滥,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外来物种入侵式的危险,但又难以被铲除。他们存在于大街小巷,存在于电影院、学校、理发店、商场和各种公园里,存在于每个人心脏的左右心房中。但那家伙为什么要装模作样。他当时喝醉了,在场的剩下的都是那些他所熟悉且卸下戒备心的人,理应挣脱束缚,突破行为的限制。想到这里,就该也想到那坐在他身边的四个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那四个固执己见、没有忍耐力的家伙就是他用来衬托自我的四个傀儡,他自始至终都安稳地活在那种有条不紊的、对凡事都小心翼翼的恐惧意识里,而对环绕在四周的傀儡们不加理睬。那个女人应该是他的姐姐或是妹妹,因为她长着一张跟他一样的冷漠而无辜的脸,神色黯淡,行为举止间都无时无刻地泄露出某种疲惫感,她坐在那张沙发的角落里,盯着那辐射程度足以强到使她脸上的胶原蛋白都蒸发掉的手机屏幕,大拇指滑来滑去,眼角还有还有干涸的泪水残留下的光点。她的眼里布满红血丝,鼻子红彤彤的就像是小丑滑稽的红鼻头。对于其他的几个人,他并不记得他们做了什么还是仅仅像他看到的那个女人那样一动不动,因为那股歇斯底里的、狂暴的醉意不允许他能记住更多。他拿出手机,手指缓慢地在屏幕上敲击,接着他把手机放到耳边。

“你们都到实验室了没?”他朝手机里那个人说道。

“到了老师,我昨天——”里面那个声音说道。那是格根塔娜的声音。

“昨天找我又什么事?”他打断她问道。

“试剂柜的钥匙找不到了,您看能不能——”

“我晚点就过去。”说完他挂断电话,感受到有像岩浆之类的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流到胃里,使他产生的短暂的一瞬间的呕吐感。可没等这呕吐感消除,门外就响起了敲门声。他喊了声“进来”,然后门就被缓缓推开了。

其实他以为那是格根塔娜,不是她也至少是被她叫来替她们那些懒鬼拿钥匙、对她们之中的某人产生性幻想的小伙子。但是他看到的却是那张有些陌生、诡异、黯淡无光、被厌食症所腐蚀的脸,那张脸上挂着一副奥克利牌的镀膜墨镜,脑袋上茂盛生长起来的、贵妇式的长卷发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那张脸所依附的载体的外表是不透气的仿麂皮牛仔夹克和破洞的、样子有些寒碜的休闲裤,他推开门,站在门框中央就像是镶嵌在石版上的、用图钉拼凑而成的肖像画。他走进门来,随手把门关上,动作轻盈地像是在推开一片羽毛。看到李雷坐在座位上正盯着他,他把墨镜摘下来扔到沙发上,然后像是被墨镜散射出的某种隐形的磁力所吸引似的紧随其后地坐了下去。他并没有摆出或是娱乐明星或是大财阀老板或是债主式的那种妄自尊大的架子,并没有因为红星乐队昨晚的演唱成绩、迟早会降临的一炮而红而对李雷表现出鄙夷不屑的态度,那具瘦削的、像被抽血似的被毒品所榨干的灵魂就注定他没有那傲慢的力气,即使他想也不行。他就老老实实地坐在那,然后等李雷开口说话。可是李雷除了疑惑就是惶恐,这两种突如其来感觉使他压根就没有想到要说话。于是那家伙开始讲话了,像他坐在那里时表现出的那样,他显得比较谦虚老实,甚至有些唯唯诺诺。

“不要再纠结了,李教授,”他说道,语气与他的行为并不相符,变得很坚决就像是在命令李雷,“我知道你昨晚为什么要找我,你也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要来找你。”

“你也许误会了,我不记得我找过你,我只记得你在台上唱歌,陶醉地像是只进食的老虎。”

“你还在撒谎吗?”巴图噶尔说道,“我都已经站在这里了,此时此刻,我站在你,大名鼎鼎的李教授的办公室里,还不足以说明来意吗?难道是因为我脑子抽搐、犯神经才站在这里?你欣赏我,不用拒绝承认,”说着他举起一只手朝向李雷,“我也欣赏你,你昨晚的确有去见过我,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比那个苏图对我更有利,只是我需要时间确认这一事实。”

“但是我对此事没有任何印象。”

“不,你有的。”巴图噶尔的语气变得更加坚决,更加不容他传递的信息的接收对象拒绝,带有某种霸道的、殖民者式的意味,其实他本可以用一种平稳的、潜移默化、和声细语的方式来讲话,但是出于爆发的冲动和涌到喉咙里的、急于说明某事的急迫心情,他的嗓门才这么大。“你只是不敢说出来,你记得我,知道我在观察你的同时也在臆想着你身上的每个细节、每个器官,虽然你喝醉了,但是在那充满酒精的意识里你仍然能研究我,窥视我,把我置于你的那张类似于暗杀者名单的列表上并且是首位,我很荣幸也很焦虑。懂吗?”

李雷令他自己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

“你需要喝点水吗?”李雷问道。

“不需要。”巴图噶尔说。但是这种涉及某种生理需求的问题瞬间演化成电流刺激了他一下,使他下意识地舔舐了一下嘴唇,但马上他把注意力投射到李雷的桌面上。“那是你收藏的磁带吗?我可以看一下吗?”

“当然。”李雷说,“是我喜欢的涅槃乐队和齐柏林飞船。”

巴图噶尔站在桌子前面,手上翻看着那些没有光泽、内部的塑料薄膜已经褪色的磁带的表面,摸索着贴在表面的、写有两支乐队英文名称的、被磨损的贴纸。他又舔舐了一下嘴唇,让那发白的嘴唇变成一种可以被铭记、富有弹性的粉红色。

“我也喜欢他们。”他把几盒磁带放到桌面上,推回到李雷面前。

接着李雷便发现他正在盯着自己,那双眼睛完全就是在空中盘旋、找到猎物后便开始垂直俯冲的鹞鹰的眼睛,茂密的头发就像是鹞鹰收拢以便减小摩擦力的翅膀。他看到巴图噶尔从沙发上站起啦,沿着某条看不见摸不着的、仿佛是他早已规划好的路线向他走过来,但在半路上他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他不是要就此离开,而只是去把插销插上,锁链扣起来,接着便重新回到既定的路线上。他开始脱衣服,动作拙笨而粗鲁,像是位欲火焚身的嫖客。他先是把牛仔夹克脱下来,然后又把贴身的白色T恤衫扔到沙发上,接着像是个动作熟练到已成为惯性的流水线工人似的按部就班地解开腰带,脱下鞋子和袜子,只剩下那条纯棉材质的平角内裤。他的身体没有任何美感,既没有历来被美学家所推崇的肌肉线条也没有使他保持健康的脂肪,有的只是那像是橡树枝般的、水平且互相保持平行地排列在胸膛上的肋骨,而且那仅存的、为了防止骨髓流失的肋骨使他的形象更加丑陋。他自然而然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坐到桌面上,然后把手从某个隐蔽的地方伸出来去够李雷的脸,李雷看到那只鹰爪似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出于冲动他一把把它打开,“疯了吧?赶紧穿上衣服。”但是那只手又像是超出控制范围且无法躲避的灾难似的卷土重来,李雷看到那只手这下正在改变方向,朝他的下体伸过去。那张黯淡无光、被厌食症困扰、不透气的脸变得粉扑扑的,那种为情欲而生的颜色正使他演化成一种抽象化的形象,这种形象没看错的话,与他在家里的沙发上看到的虚幻的影子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像的。这一次他没有将那只手打开,事实上是他根本来不及甚至是压根就没有意识到那只手伸了过来,等他因受到那瞬间的、让他来不及抗拒的电流刺激而意识到时,他才发现自己的那个地方被他那只手给攥住了。他没法劝自己说这种感受的本质不是生理快感,没法让自己短暂的理智从这刺激性的享受中挣脱出来,而是越陷越深。他的魂魄仿佛突然间因寒意而萎缩成像胃一般大的体积,蜷缩在他自己的身体内部,仰望着头顶上的肉体正在经历的一场面对殖民行为、霸权主义式的侵犯而进行的微不足道的反叛。他亲眼看到那些骨骼的质地越来越绵软,肌肉越来越像凝固的脂肪颗粒,肾上腺素在加速流动的血液里发狂、逆流,妄想直奔脑神经。他看到自己屈服了,像是脑中风病人似的突然瘫软在椅子上,后脖颈搭着椅背,脸膛朝向天花板,只是嘴里缺少该有的、令人惊悚的白沫。他看到那个家伙给他脱下裤子,接着他就看到自己已经几乎赤裸裸地坐在椅子上。那股该死的电流越来越强烈,体温越来越高,蜷缩在体内的魂魄却越来越小。

窗外校园里的声音变得更加嘈杂,树枝上的斑鸠、麻雀和乌鸫鸟越来越多,从树下经过的、或是学生或是教师或是校外送水工的男男女女们来来往往,叽叽喳喳,两瓣原本亲昵的嘴唇却很少再有机会重新贴合在一起。阳光变得更刺眼、更炙热,像是浓硫酸那样照在动物的皮肤上,但时不时会有几朵体谅人心的云彩把那精力旺盛的太阳给遮住,让滚烫的地表享受短暂的、轻盈的凉意。也许是那把他们包裹在其中的、密度极高的室温,也许是那在他们血糖含量过高的血液里四处流窜的欲火,他们脱得一干二净,李雷长满红色湿疹的背部大汗淋漓,而巴图噶尔那俄罗斯蓝猫般的、瘦削高挑而惊悚的肉体上却非常干燥。李雷能看到巴图噶尔那两腿之间的玩意儿,那东西就跟尼安德特人所使用的颞骨似的硕大而具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感。他们像是连体婴儿那样紧紧地贴在一起,一个人在另一个被压迫、等待布置或是蹂躏的人身上前后蠕动,因汗水的稀释而大幅减弱的摩擦力使他们少用了不少力气,而他们也刚好借势把那省下来的力量全部倾注到那令彼此着迷的东西上去。他们由办公桌转移到沙发上,动作剧烈但是却悄然无声,眼睛从不对视但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仿佛冥冥之中总存在某个神谕性的、来自于宇宙的指引在规范着他们动作的幅度、姿势和用力大小。在这场几乎不存在语言、神圣而隐私的仪式中,只有那呼哧呼哧、经久不衰的喘息声贯穿始末,像是悬疑案件中的线索,某些古老信仰的象征。最后,随着双方先后都已完成的、使命性的抽搐,他们瘫痪在沙发湿淋淋的皮面上,胸口随着频率渐渐放缓的喘息上下起伏,嘴唇张开,额头的汗珠像是粘在那里似的一动不动。

“你平常除了做实验写论文、听一下你那些老掉牙的磁带,还干些什么?”巴图噶尔问道。

“还能吹点口琴,但是差不多只会《爱尔兰画眉》这一首,”李雷说,“有空还能捯饬一点期货,但我不是行家,总能巧妙地把钱贡献给市场。”

“不是行家就不掺和进这个圈子了,这种但凡涉及金融和投资的领域就是由虚拟数字组成的泥沼,让你持续不断、不肯放弃地掏出腰包里几乎是所有的积蓄,让你越陷越深,等你有一天憋死了,窒息了,肺里全是淤泥而不是氧气的时候,你就身无分文了。”

“如果形势对我有利,我就平仓了。”

他不会平仓的,他只是用这句简短的话作为敷衍的、应付性的回答,以从根本上结束这种与刚才的生理行为无关的对话。他现在希望他能离开,因为他感觉到胸膛里正有一股熟悉的、高气压的气流在流动,而且可能马上就从支气管里钻进他的鼻腔,那会促使他掏出那个吸入器。那时他买来期货纯属是为了打发时间,让自己置身于另一种与几乎定期发作的哮喘病截然相反的、虚无缥缈的状态之中,面对着盈利与亏损两种选择。他只是随手买来,事前根本对此没有做任何了解。他不会卖掉那些期货,那对亏损的程度高至倾家荡产的恐惧也比对不知何时何地会突然露面的警察的恐惧强,至少他能在办公室、实验室、李诚家的餐桌上、自家播放着霍利菲尔德的拳击比赛的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公园里、学校草坪上、金枝槐树下、理发店里、澡堂子里、酒吧的角落里、托娅的裸体前、对格根塔娜的意淫中以及其他各种没有流通限制的地方感受这份恐惧,而不是在监狱的小房子里。接着,他发现那股气流越来越烫,就要上升到他的喉咙里去了,他已经来不及把他赶走,他突然剧烈地喘起来,这把巴图噶尔吓了一跳。

“妈呀,你还有这毛病?”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有那东西吗?我该去哪找?”

李雷不是不想搭理他,而是压根没有这种力气。他艰难地、哆嗦着从裤子一侧的口袋里掏出那吸入器,又哆嗦着把它贴在自己脸上。随着一阵持久的、爆发式的、像是煤气泄漏似的嘶嘶的响声,李雷的原本僵硬的躯体慢慢地像是丝绸布匹似的瘫软在椅子上,他的脸色紫中带青,像是尚未成熟的、头重脚轻的茄子,虽然他已经从那濒死般的痉挛无力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但是那吸入器仍然紧紧地攥在他的手里。他闭着双眼,感受这倍感熟悉的、亲切的、从猝死的风险中活过来的现实的温暖。阳光照在他瘦削而有棱角的脸颊上,照进那空气流速较快的鼻孔和嘴唇之间的缝隙里,照进他那流出恐惧而不是流进噪音的外耳道里,使他得以安详。因为那瞬间的性高潮与这突然遭受窒息的折磨,他似乎已经全然没有力量再去从事思考、写作、教课、吹奏口琴或是意淫之类的活动,此刻的静谧对他来说弥足珍贵而又无可奈何。他似乎忘记了巴图噶尔这个人,忘记了那具像是俄罗斯蓝猫般的躯体,他此刻只漂浮在自己那无边无际的意识的海洋里,想象着像是群山似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海风推着自己向前漂流,身体下面是万丈深渊,被黑暗占据,被静谧侵蚀,各种虎鲸、大白鲨、狮子鱼、电鳗和箱水母之类的危险生物从自己臀部附近经过。但他安详如初,就像死了那样。这时他醒了过来,发现巴图噶尔已经离开,沙发上那桃形的屁股印记还在那里,像是个大平原上的盆地。

他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所以即使他存有那种愧疚感他也只能坐在座位上,捯饬着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他想他不会把不久前的那件事情记在心上,至少明天他就不会再去重视。巴图噶尔的突然出现就像是潜伏在他身边已久、找上门来的刺客,用模棱两可的武器刺杀他之后便不留痕迹地消失,看起来潇洒不羁而又显得心狠手辣。他或许不是那样保守的家伙,李雷想到。他回忆着他手脚利索地脱掉衣服时那拳头上突兀而惊悚地露出来的骨关节,脸上惊慌失措、急于求成、怯懦而佯装果敢的矛盾神情,以此来看,这家伙一定干过不少这种事,他一定比他想象的还要奔放不羁、狂妄、拥有着混乱不堪的私生活,他对外界隐瞒这种爆炸性的新闻也许不是为了避免自己成为舆论的众矢之的,成为手捧报纸的闲人们的抨击的矛头,而是仅仅对自己的性取向有所迟疑——没错,他的这种野蛮、狠心、不留情面的狩猎行为对他自己来说只是一种实验,为的就是验证他对性的贪恋程度究竟是更加偏向于异性还是同性。所以,他有理由提前离开,不仅是对李雷,还有其他的实验对象。

“六月七日,这个夏天还没达到高潮就已提前结束了。”李雷在日记本上写道,“我应该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浏览着电脑屏幕上格根塔娜的论文,这篇名为《膜蒸馏技术的历史进展及应用分析》的论文足足有将近上万字,啰里啰嗦、絮絮叨叨的语言文字让李雷看得眼花缭乱,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心不在焉地阅读着那一段段由专业性的词语拼凑起来的论述点,但是读完后他根本记不住那讲的是什么,这不是格根塔娜的问题,而是他自己的问题,因为从根本上他就没静下心来,他那狂暴的、还残留着巴图噶尔躯体的余温的心脏仍然为那个家伙跳动着。他给她附加的批注也讲得云里雾里、模棱两可,丝毫没有在对待这篇文章的过程中展现出教授级别的风范,那炙热的猥亵之心、野蛮粗鄙的马基雅维利主义精神以及蠢蠢欲动的对懒惰的渴望刺激着他。这时他接到电话,是李诚打来的,他情绪激动但在某种程度上仍然保持着那份沉着冷静。“我这儿有个坏家伙今天突然找我,而你不知道他平常是甚至都是对我秉持嗤之以鼻的态度的,根本和我说不上几句话。但你猜怎么着,今早上他提着两个黑漆漆、巧克力色的茶叶蛋喝一杯豆浆走到我跟前来,悄悄地跟我说让我出去一下,我当时错以为他拿的是送给我的早餐。不要觉得我这样想是愚蠢的、幼稚的,人的错觉总会以最不易察觉、最微不足道的方式诱导我们误入歧途,而我们直到真相被揭露之前都还以为我们的直觉是正确的。不管怎么说,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外面的走廊上,而他的确没有把那早餐给我,他跟我说,‘老李,我需要你帮我个忙。’当我听到这话时我他妈以为他把我错认成谁了呢,于是我便跟他确认是否的确是找我,他说是。‘我的确是找你,我知道我们平常关系差得跟那烂掉的蜘蛛网上没来得及被蛛丝包裹起来就腐烂掉的蟋蟀的尸体似的,我来找你之前也以为我会腼腆得像个未婚的大姑娘,但是现在你看我仍然说得很流畅。是这样,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我会给你不少好处,我跟我们主编也算是八竿子打得着的远方亲戚,我会使劲跟他说你的好话直到他听腻了,耳朵起茧,否则我不会善罢甘休。’我打断他,让他直奔主题。‘是这样,我那闺女现在考研过了初试,就等通过复试,他就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准研究生了。我打听到你弟弟,’就是说你,‘是内蒙古大学的教授,我想托你让他帮个忙,具体是什么也不用我多说了吧?’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顺带一提,他女儿是学的好像是什么地质勘探,跟你关系终究是不大。你看你有什么想法?”

“这种事情做多了总会被外人知道的,到时候用脏话、通过耍小伎俩攻击我们的可不仅仅是那些因为我们明目张胆的偏袒而损失利益的倒霉蛋们了,而且还包括涉及这种事情的、所有遭遇不公的人。不仅如此,上面那些大腹便便、巴不得有这种事发生从而使他们有的放矢的当官的们,他们那储藏已经的报复心、落井下石的快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啊。但是既然是你来找我,我不帮忙既损失了你颜面,让你在那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面前抬不起头来,而且对我们兄弟俩的关系没有任何好处,说不定我嫂子以后就拒绝我进你们家门了。”说着说着李雷嬉笑起来。“那我先和他闺女见个面行吗,我起码得确定这姑娘的智力没有差到让其他研究生怀疑的地步,起码得看起来是个脑袋灵活、不会因频繁的犯蠢而干傻事的姑娘。”

“当然,十二点半,菲斯特西餐厅见,我会带她过去的。”

“你都已经计划好了?”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科隆香水,喷在衣领内侧,但马上他发现自己的裤子和上衣沾满了掸不掉的灰尘,他断定这是昨晚他醉醺醺地坐在章一河家门口的地上时弄脏的。他使劲地拍打,那凶狠的表情、夸张的动作幅度和频率越来越快的呼喘息使他看起来就像是在虐待自己,像是在用意识的鞭子鞭笞自己那不争气的、疲沓的肉体。马上他决定回家去,换上一身新西装。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带着某种说不清的、似是而非的热情,他明明是越来越反感这种受贿行为的。他虽然冥冥之中猜到了自己这种行为其中的蹊跷,但是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无法制止自己,使自己从那种含糊不清的热情中解放出来。那肌肉像是组装起来的、打上润滑剂的机器,骨骼里流动的不是骨髓而是可卡因和安飞他命之类的药物。他时不时能感觉到沿着血管流到他脑袋里的电流,虽然没有被麻醉到倒地不起、口吐白沫的半猝死地步,但这足以让他心惊肉跳。他搭的士车回到家,直奔卧室,从散发着一股樟脑球味的衣橱里拿出那套笔挺的、棱角分明的西装来,脱光身子,然后穿上。他在盥洗室里的镜子前打量着自己,虽然这副模样谈不上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但那长年累月地在他身体里积攒起来的知识和价值观也足以使他具备一种温文尔雅的气质。他重新往身上喷了科隆香水,还往嘴里喷了口气清新剂,之后便开始检查牙缝里有没有卡上什么颜色鲜明、气味难闻的食物残渣,接着检查眼角有没有没有擦去的眼屎。他本以为这种细腻而繁琐的检查程序可以到此为止了,但是他又不自觉地拿起那把核桃木的梳子来,把头发梳成像是那些大财阀的董事或是城府极深的政客们才会捯饬的分头,因为发质干枯僵硬,没法定型,于是他就喷上啫喱水,重新梳理。最后他拿了把像是指甲钳似的鼻毛钳,把露在鼻孔外面、像是干柴火似的鼻毛剪掉。他原以为胡茬会旺盛到扎手的地步,但是没有,他摸索着下巴,那里光滑得就像是婴儿那柔软的、充满脂肪和胶原蛋白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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