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升初中的那个暑假,黎晨安天天和范霓腻在一起。
他们两家是前后屋的邻居,爸妈又都是同事,还是拐了好几个弯的亲戚,两家关系很亲近。
黎晨安记得那个暑假第一天,她们从学校领完期末成绩单结伴回家。走到半路,一辆商务车在他们旁边停下,车窗摇下来,范霓看见车里的人后,高兴地大叫:"姑姑!齐朗!你们是要去我们家吗?"
范霓的姑姑笑着说:"是啊!"然后招呼范霓和黎晨安上车。上车之后,黎晨安和范霓挤在一起,车上好像还有范霓家的其他亲戚,几个大人,还有一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男孩,就是齐朗。
这是黎晨安和齐朗第一次见面。后来范霓说,齐朗自己交待,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喜欢黎晨安了。黎晨安总觉得不可思议。那天满车都是她不认识的大人,黎晨安一拘谨就开始习惯性装文静,除了范霓给黎晨安和齐朗互相介绍的时候黎晨安冲他笑了笑,剩下全程都成功隐形,听范霓和齐朗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这么说来,齐朗可能一开始就被黎晨安骗了。黎晨安以前也经常听范霓说起齐朗,齐朗是她姑姑家的儿子,比她大一岁,比黎晨安大半岁,家在离他们春浦总场几十公里远的另一个兵团场部,跟他们同年级,年龄相近,两人假期经常一起玩,所以范霓从来不叫他哥,都是直呼其名。范霓的奶奶一直是跟范霓家一起生活,这次放暑假,范霓姑姑就把齐朗送过来住几天。
黎晨安本来以为这下范霓顾不上跟她玩儿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范霓就打电话叫黎晨安去她家写作业,黎晨安赶紧屁颠屁颠就去了。齐朗也在,刚开始不熟悉,黎晨安还有点认生,维持文静假象,一起厮混几天后,文静人设就彻底崩塌了,三个人每天一起嘻嘻哈哈,一般上午都在一起写作业,黎晨安中午回家吃饭睡午觉,睡醒了再去找他俩。有时候范霓奶奶做黎晨安爱吃的面条,黎晨安就留在范霓家吃饭,吃完了和范霓挤在一个床上睡午觉。天不太热的话,他们就骑自行车出去漫无目的地溜达,天太热的话,他们就在范霓家里玩儿,扑克牌斗地主,玩小霸王游戏机,看电视,聊天,听齐朗带来的磁带,那个夏天,最火的是林志炫的单身情歌,谢霆锋的谢谢你的爱1999,还有一盘张惠妹。这几盘磁带,他们反反复复听了不知道多少遍。
后来高三毕业,他们有次一起去KTV唱歌,齐朗也唱了单身情歌。以至于黎晨安现在只要听到这首歌,都会想起齐朗的笑脸。齐朗笑起来特别傻,嘴咧得快到耳朵根儿,简直就是个超大半圆形,不笑的时候本来眼角就有点下垂像小狗,笑起来眼睛眯一点,更显得没心没肺的傻。现在出来一个明星叫张若昀,黎晨安觉得齐朗笑起来跟他很像,只是嘴咧更大,眼睛更眯,笑得更傻。
一起玩了几天,他们三个人的队伍又加了一个成员,是范霓四叔家的女儿,范霓和齐朗的妹妹,叫范露,跟黎晨安和范霓同一个学校,比他们低两个年级。后来范霓说,有一天齐朗和范露打电话说他喜欢黎晨安,范露好奇得不行,硬缠着她爸把她也送范霓家来住几天。这下范霓奶奶每顿都做四个孩子的拉条子。四个人不能斗地主了,他们开始打麻将,后来范霓说黎晨安傻,看不出来不管怎么换座位,齐朗总是要坐黎晨安对面,是为了能一直看着黎晨安。
总在家里玩也没意思,他们常常骑自行车出去。四个人只有黎晨安和范霓有自行车,只能两个人一辆,齐朗和范霓经常互相嫌弃,常常都是范霓和范露一辆,齐朗和黎晨安一辆。
现在黎晨安觉得自己对自行车的情与结,可能和齐朗有关。他们已经八九年没有再联系过,黎晨安几乎不会想起他,只是如果碰巧看见什么人骑着自行车的话,偶尔会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个暑假。
他们喜欢沿着甘莫公路往秋浦农场的方向骑行,那条路车少人少。有很长一段路,两旁是向日葵田,向日葵开花的时候,饶是他们这些农场长大的孩子,也忍不住赞叹这最美的田野和季节。
时隔二十年,黎晨安常常在夏天微风吹过的时候,刚好穿了清凉碎花裙的时候,微风吹过裙摆轻抚小腿肚的时候,想起这片向日葵田,想起她坐在齐朗的自行车后座,路过这片向日葵田的时候,她也是穿着这么一条碎花裙。想起齐朗呢,他在侧头对黎晨安笑。他们说过些什么,黎晨安不记得了,只记得夏日微风吹过。
后来有一次,他们决定去到更远,探寻比这向日葵田更美的地方。
还真的被他们找到了。一开始他们以为只是平淡无奇的一片草地,直到他们中间有人突然发现,那草地中间的大树,树冠硕大树干却奇矮无比,有人提议过去一看究竟,他们走近了才看明白,两个篮球场大小的一片洼地,长满野草野花,正中央一棵大树颇有年岁,全然一个天然地毯中央,树了一把巨大的遮阳伞。远看并不能发现这凹下去的风景,是他们独享的秘密花园。
他们找到了新的消磨时间的地方,躺在草地上看天看云看鸟看那棵大树,路上偶尔有车经过,也不会轻易被发现。有时候漫无边际地聊天,有时候四个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躺着晒太阳,有时候打盹眯一会,那个时候,不懂防晒,也不怕晒黑,不怕蚊虫,不怕无聊,只怕不能快快长大。
后来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黎晨安和范霓升入初一,齐朗和范露也各自回家做新学期开学准备。长大这件事,一下子变得快了起来。初一还没过完,范霓家搬进了楼房,新家离学校步行五分钟,黎晨安开始自己一个人骑车上下学。他们四个人再也没能凑在一起。齐朗偶尔会给黎晨安写信,打电话,寒暑假他来范霓家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偶尔会一起出去玩,只是再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整日厮混在一起了。
黎晨安的初恋发生在初中,不是齐朗,是黎晨安的同班同学,那是一个好孩子和坏孩子的早恋故事。初中升高中的时候,黎晨安升入重点高中,坏孩子去读技校的时候喜欢上了另一个女孩,于是黎晨安失恋了。
高一的时候,黎晨安和范霓都开始住校,齐朗则转学到一所私立学校,离他们学校很近,不回家的周末,他经常带着一个叫郑栎源的好朋友来找黎晨安和范霓。
本来三四年没怎么见过面,大家也都长大了,头两回一起吃饭的时候,黎晨安又开启了装文静模式,就听齐朗和范霓斗嘴,看郑栎源对范霓的讨好。后来,范霓的好朋友裴茜茜,齐朗和郑栎源的另一个室友冯昊也加入了。
好吧,慢慢地六个人里面凑成了两对。
只是那个时候他们都不会预知,十五年之后,裴茜茜和郑栎源结婚生子会回到乌鲁木齐定居,范霓和黎晨安远嫁一南一北,冯昊已经早早地跟他们失去了联系,而回到老家工作结婚生子的那个人,居然是一直计划要在四十岁前走遍五十个城市的齐朗。
六人行的时候,由于其他四人早已自行分组,黎晨安好像也习惯了齐朗陪在身边,他从来没说过什么,黎晨安也当做什么都不懂,单调紧张的学习间隙,好像也不愿意破坏这拉帮结派的微妙平衡和周末能一起忙里偷闲的快乐。
只有一次。
那是高二的五一假期前一天,黎晨安忘了是怎么回事,没来得及在周五晚上回家,一个人在宿舍住了一晚上,正在害怕的时候,齐朗给黎晨安打了电话,他也没有回家,一开始东拉西扯漫无边际地聊天,后来黎晨安后来实在困得不行也不敢挂电话,齐朗说,没事,你睡吧,把电话听筒放在枕头旁边,什么时候醒了或者害怕了,就跟我说话,我肯定回答你。
于是黎晨安迷迷糊糊睡着,可能是睡得不踏实的原因,一向不怎么起夜的黎晨安,睡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醒了想上厕所,又不敢自己去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了,对着听筒试探着小声叫了一声:“齐朗?”
齐朗马上回答黎晨安,声音还带着一点迷糊:“唔?”
那是黎晨安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来自一个少年的守护带来的心安。
齐朗的声音很快清晰起来,低低地问黎晨安:“怎么了,你想上厕所吗?”
黎晨安顿时红了脸,不吭声。
齐朗的声音里隐隐带了笑意,说:“你们宿舍离卫生间远吗?”
黎晨安顿了顿,小声说:“远,在走廊另一头。”
齐朗想了一下,说:“那要不你在洗脚盆里解决?我可以捂上话筒。”
黎晨安纠结半天,最终还是放弃了少女的矜持,她实在是怂到没有胆子在凌晨独自穿过整个走廊,去有回声的卫生间上厕所。
再躺回床上的时候,齐朗又笑了,黎晨安又羞又气,他忍笑说道:“知道吗,这是我和你的第一个小秘密。”
后来黎晨安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听筒里传来忙音,想来齐朗后来可能也睡沉了,于是黎晨安洗漱完准备下楼去吃早饭,然后坐班车回家。没想到一出宿舍楼门,黎晨安就看见大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的齐朗,挂着黑眼圈笑得好傻。
多年后黎晨安听说了一个词,偶像剧高光时刻,她就想起了齐朗。
如果有一天,还能一起吃饭聊天,多想跟齐朗干一杯,说一声,谢谢你啊。
后来高考完,六个人六个方向,最后一次集体活动是大学报道前一起去通宵唱K。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冯昊陪着裴茜茜去上厕所,范霓嚷嚷肚子饿,拉着郑栎源去买吃的,包间就剩下黎晨安和齐朗,两个人好像都微微觉得尴尬,谁也没有说话,齐朗认认真真唱歌,黎晨安认认真真听歌。
单身情歌响起来的时候,黎晨安一下就想起他们一起度过的六年前的那个暑假,莫名地就紧张慌乱起来,只好转身去点歌屏上比比划划。齐朗坐在黎晨安对面,一边唱歌,一边笑着看黎晨安窘态。感受到灼灼目光,黎晨安只觉得烫红了脸。单身情歌唱了一半,齐朗突然放下话筒点了一支烟。黎晨安一直都知道他不是乖孩子,但这是他第一次在黎晨安面前抽烟。黎晨安突然就感觉和这个儿时的玩伴之间,一瞬将就有了清晰的性别区分。
齐朗一言不发地看着黎晨安,抽了几口烟。黎晨安双手握紧话筒,单身情歌已经结束,而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齐朗拿起烟灰缸,起身走到黎晨安旁边坐下。黎晨安只好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去看大屏幕,不去理会他紧紧盯着的眼神和萦绕在两人之间的烟草味裹挟着的陌生气息,但实在是无法忽略他好似无意地放在沙发上的手,因为距离自己太近,有种心理安全范围被破坏的陌生的紧张感。
齐朗突然笑了,说:“你唱歌怎么跑调得这么厉害。”黎晨安又恼又气,忘了尴尬,忘了安全距离,回过头瞪他。齐朗不笑了,眼睛却像他笑着的时候一样微微眯了一下。“就是跑调怎么啦”这句话黎晨安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齐朗一把拉进怀里。齐朗说:“你知道吗,我最幸福的一天就是和你打了一晚上电话的那天。”黎晨安还没反应过来,齐朗飞快地在黎晨安脸上亲了一下,随即松开她,拿起烟继续抽,隔着浅白烟雾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黎晨安也回看着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齐朗又笑了,说:“知道吗?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第二个小秘密。”
过了一会儿,裴茜茜冯昊和范霓郑栎源陆续回到包厢,有他们在旁边嘻嘻哈哈,黎晨安稍微感觉自在了一些。说是要唱通宵,没一会儿,几个人都陆续扛不住了,靠在沙发上打盹。
六七点的时候,黎晨安醒了,发现自己腿上盖着齐朗的T恤,头枕在齐朗腿上,齐朗就这么闭着眼坐着,不知道是醒是睡,范霓睡在他另一侧的沙发上,他一只手拿着一张KTV的酒水单,轻轻搭在黎晨安和范霓胳膊上,黎晨安脸红着坐起身,他睁开眼,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拿过T恤穿上,轻声说:“你不是招蚊子嘛。”
通宵之后没几天,大家都各自奔赴新生活。黎晨安在祖国中部,范霓在东部沿海,齐朗在海南,裴茜茜和郑栎源留在了他们那个西北省会,冯昊去了哪儿黎晨安后来忘记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从冯昊开始,他们慢慢地从彼此的生活里淡出了。
大一总是新鲜,第一个学期过得飞快。黎晨安和范霓经常写信,通话,相约QQ上线聊天,齐朗也会给黎晨安写信打电话。那个时候没有微信,没有微博,信件是真实的,想念好像都因此变得更真挚。
寒假黎晨安回到家的第一天晚上,就接到了齐朗打来的电话。齐朗说:“吃过饭了吗?我一会儿从范霓家过去接你,出来见一面吧。”
黎晨安的心砰砰直跳,紧紧捂着话筒,生怕在身后走来走去张罗晚饭的妈妈听到电话里齐朗的声音。妈妈对待黎晨安初中早恋事发时候的严厉态度,黎晨安还记忆犹新,以至于在暖气充足的房间里接着齐朗的电话,后背冒汗手指却冰凉。黎晨安还保留着高中时代的胆小和钝感,一个不知所措就触发机关,弹出一个保护壳,好让自己缩进去。黎晨安不敢让家人发现是一个男生在冬天晚上九十点钟的时候邀约她出去玩。黎晨安小声嗫嚅着说:“那个,今天我奶奶来,我不出去玩了,改天我再去找你和范霓。”看,黎晨安还怂到故意提起范霓当幌子。
齐朗沉默了一会儿,低低的说:“我真的很想见你,我一会儿开车过去,你下楼来,我们就在车里说一会儿话好吗?就十分钟,你爸妈不会说你的。”
黎晨安还是小声说:“今天太晚了,我还是改天再去找你们吧。”
齐朗语气突然强硬起来,说:“我现在就出门,大概十五分钟到你们家楼下,我等你到十二点,你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下来。”然后他就挂了电话。
黎晨安开始坐立难安,始终不敢开口问爸妈,她可不可以出去见一下朋友,只是拿着遥控器不停换台,完全看不进去电视。
手机一震,收到齐朗的短信,说,我到了,在楼下等你。
黎晨安站在窗边,偷偷掀起来窗帘一角,看见西北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夜,齐朗就穿着一个皮夹克,瘦高单薄,倚靠在车头抽烟。
黎晨安的心又剧烈地跳动,激动还是紧张,或者是害怕,她不知道。他这么着急见自己,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喝酒了吗,他刚才好像有点生气了,他怎么不在自己家,为什么还没到过年就来范霓家了,他想见面是要跟说什么吗,她该怎么回答,她也想见他,可是他对她来说,是朋友吗,是哥哥吗,还是喜欢的人吗,如果今天她不下出去见他,下次见面怎么办。黎晨安不知道答案。
黎晨安时不时地去窗边看齐朗还在不在。看见他有时就靠在车旁抽烟,有时坐进车里取暖。黎晨安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齐朗一直没有再打电话或者发信息。十二点刚过,黎晨安再去窗户边看,齐朗的车已经不在。
他们应该是就此绝交了。
齐朗再也没有联系过黎晨安,范霓说他从此也再没有主动在范霓面前提起黎晨安。
范霓后来跟黎晨安说,那段时间,齐朗妈妈被调查了,他们家赔了很多钱,又四处找门路疏通关系,他妈妈忙得焦头乱额,他爸爸却酗酒找茬,他妈妈还要腾出精力来跟他爸爸交涉离婚。
黎晨安有时候很后悔,无论如何,他们幼时便相识,至少也算是朋友,这种时候黎晨安应该见他一面,陪他聊聊天,为什么就那么胆小,连试探着征求爸妈同意出门见朋友的勇气都没有,有时候黎晨安也会为自己开脱,如果她不确定自己的心意,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
大学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有一年寒假,黎晨安参加完高中同学聚会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身后很近的地方好像一直跟着一辆车,一开始她没在意,以为是路上有雪,车开得慢而已,走出一段距离始终不见车超过她,她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齐朗在车里冲她笑。
齐朗笑说:“好久不见了,这么巧,就送你回去吧。”
黎晨安也笑笑,上车了。
齐朗说:“我们家亲戚也聚餐来着,就在你们隔壁包厢。”
黎晨安说:“范霓呢?”
齐朗说:“他们还在吃呢,我出来买烟。”
黎晨安说:“哦。”
齐朗笑道:“地方太小了,就这么几个好吃的店,我们家亲戚聚会每次都在他家。”
黎晨安也笑:“是啊,地方太小了,我就在前面小区门口下车就行。”
齐朗说:“好啊,拜拜。”
黎晨安说:“谢谢啦,拜拜。”
再后来关于齐朗的消息,都是听范霓说的。她说,齐朗大二的时候,同是老乡的一个叫宋雪的女生开始主动追求齐朗,对齐朗特别好,先从齐朗舍友突破,知道黎晨安的事之后,跟齐朗说不介意他心里现在有别人,她会一直等到齐朗改变心意,不要求齐朗完全忘记黎晨安,只要齐朗心里她比黎晨安重要就好。齐朗和宋雪恋爱后,一次被她发现齐朗玩游戏的账户名是黎晨安的名字,密码是黎晨安的生日,宋雪和她大吵了一架,齐朗想了一晚上,卖掉了这个已经练到最高级的号,重新申请了一个号从头练起。黎晨安也想起来看过那条QQ说说,齐朗说,既然决定跟她在一起,就要对她好,让女朋友不高兴的事,不应该做,有些事,该结束了。黎晨安觉得齐朗说得对。
后来大学毕业,齐朗和宋雪回到了老家,在双方父母身边定居工作,齐朗爸妈最终没有离婚,他妈妈总算是免于身陷囫囵,只是再不如以前,空挂闲职等退休带孙子。他爸爸还是酗酒,挣得还是不如老婆多,也不再敢找老婆的茬,齐朗跟他爸的关系也总算是缓和一些。
大学毕业,黎晨安和范霓都去了深圳。范霓比黎晨安先去,等黎晨安去的时候,她已经谈了新的恋爱。他们又常常在周末混迹在一起,她和她男朋友常常像带着小朋友一样,带着黎晨安加入他们的社交活动,介绍他们的朋友给黎晨安认识,领黎晨安去找好吃又便宜的馆子,打麻将的时候偷偷给黎晨安点炮,让黎晨安输得不要那么惨,给黎晨安介绍他们觉得还不错的男性朋友。
工作第二年,黎晨安换了新公司,一入职就需要去日本出差三个月,急吼吼飞回老家办护照。在县上办完手续,坐定在回总场的班车上,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喂,黎晨安是齐朗,范霓说你在县上呢?”
黎晨安说:“啊,是啊,回来得着急,办个护照就得回去上班。”
齐朗说:“现在在哪儿呢,我送你回总场吧。”
黎晨安连忙说:“不用不用,你这还是上班时间呢,我已经买票坐上车了,班车一会儿就发车。”
齐朗说:“那好吧,下次回来提前打个电话,认识这么多年别见外,接送你一下又不费事。”
黎晨安说:“好啊,下次的。”
没想到晚上又接到齐朗电话,说正好下午从县上回来跟个现场,忙完后碰见一个同学,张旭,现在在出入境上班,办护照的事儿能帮黎晨安催一下,让优先处理,叫黎晨安也出来一起吃个饭。
张旭,上学的时候黎晨安见过吗?跟齐朗关系好的,黎晨安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想了想,黎晨安说:“好,你们在哪,我一会儿到。”
齐朗笑,说:“我们正好路过你家,你下楼吧。”
在包间坐定等着上菜的时候,齐朗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他看了一眼,没有接,反转着扣在桌上,继续和张旭闲聊。没一会儿,手机又震了,齐朗看也没看,好像还是没有接的打算。黎晨安突然想到,不会是宋雪打来的吧?本来吃个饭也没什么,她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意,饭局不是她攒的,电话不是她先打的,而且又不是只有她和齐朗两个人,齐朗现在不接电话是几个意思?让一旁的张旭怎么看她?以后如果宋雪知道了闹起来,自己怎么听着像小三儿一样?
黎晨安心里怪齐朗不接电话,这饭吃得不坦荡,还让她跟着遭人恨,心里已经不痛快,脸上可能也没藏住,黎晨安也没打算藏,立马沉下脸说:“我去找服务员要杯热水。”
说完刚站起身准备离席,张旭和齐朗看她脸色不对,都来拦黎晨安。齐朗一手拉住黎晨安袖子硬拽她坐下,一手拿起手机回拨。张旭虚挡了黎晨安一下,笑道:“热水我刚才问服务员要过了,估计马上就来。先坐,先坐。”然后张旭也拿出手机,笑说:“我给媳妇儿报备一下。”
黎晨安只好低头坐在那儿刷微信,听两个人,大着嗓门给各自媳妇报备。
“哎,碰见齐朗/张旭了,外面吃个饭喝两杯,知道啦,不喝多。”
黎晨安心里越发不痛快,总觉得这顿饭吃得别扭,明明啥事也没有,被他俩这一出,弄得还像是有什么一样。但是黎晨安跟张旭不熟,也不好意思再甩脸色或者马上走人,只能想着一会儿怎么找个机会早点回家。
应该是那边宋雪问齐朗怎么开车还喝酒,一会儿怎么回县上,齐朗说,今天路上有雪,还有事故,不回县上了,就在总场这边的单位宿舍睡了。
吃饭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他们两男人聊天喝酒,黎晨安就吃吃菜,偶尔说到共同认识人的时候插两句话,跟着八卦一下。许是因为齐朗不再有开车的顾虑,他们两个人话多酒密,很快就都有了醉意。
黎晨安说:“差不多了,少喝点吧,你俩明天还上班呢,我回家了,齐朗你也早点回宿舍休息吧。”
齐朗说:“我没事,再坐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黎晨安站起身开始穿大衣,说:“不用啦,就两步路,我自己回就行。”
齐朗和张旭也起身拿外套,掏钱包,抢着买单,黎晨安趁这功夫就自顾自往外走,想赶紧一溜了事。
出门刚走几步,齐朗追出来,喊她:“哎!”
黎晨安见走不脱,只得站定回身,隔着十几米没好气地问他:“干嘛?”
齐朗没说话,看着黎晨安的神情突然有点可怜。他还是没有冬天穿羽绒服或者大衣的习惯,只是一件皮夹克。黎晨安想起四五年前,他等在家楼下的那次,立时心软,气也消了大半,缓了缓口气说:“太晚了,我回去了,你也早点去宿舍休息吧,喝了酒千万别开车,明天早上睡醒了再来拿车。”
他说,好,应着声去摸口袋,又说:“坏了,宿舍钥匙没带。”
黎晨安一记白眼翻过去,说他:“怎么丢三落四的,反正酒后不能开车,你要不去张旭家睡沙发,要不那边酒店开个房休息一晚。”
黎晨安说完觉得自己唐突又多嘴,不知道哪儿有点别扭,马上又补了一句,说:“要不去范霓家住一晚也行啊。”
齐朗不说话,快步朝黎晨安走过来,径直把她打横抱起转身往回走。
黎晨安大惊,一边挣扎一边低声凶他:“你干什么,别发疯,快放我下来!”虽然这个时间路上没什么人了,黎晨安还是怕引人侧目,不敢动静太大,小地方到处都是认识人,回头再叫她爸妈知道,不打断她的腿才怪。
齐朗贴着黎晨安耳侧,低声说:“别乱动。不然我带你去开房。”
黎晨安一时被他吓住,又迎上刚出饭店大门的张旭的目光,看见张旭马上转身做打电话的样子。黎晨安又窘又气,压低声音生气道:“你快放我下来,你别借酒装疯!像什么样子,别弄得大家都难看!”
齐朗不理黎晨安,一把拉开车门,把黎晨安推进副驾驶,人就附身压下来,扣住黎晨安的手和后脑勺吻了过来,一边从牙缝狠狠挤出几句:“你现在来管我干什么,你管我喝酒开车不开车!要你管!”
黎晨安一边躲他,一边气道:“你发什么酒疯!你起开!是我多管闲事,你爱怎么样怎么样,闪开!我要回家!”
齐朗不依不饶,任黎晨安怎么推搡,他也纹丝不动,黎晨安瞪他,说:“你怎么现在喝了酒这么胡搅蛮缠!”
齐朗闻言放开黎晨安,两手却还是把着车门,咬牙切齿低声吼:“我就胡搅蛮缠!我太贱!不该招惹你不该给你打电话,可是知道你在附近,还是忍不住想看你一眼!”说完,他也突然泄了气,低低垂下头不再说话。
黎晨安趁机推开他跳下车,怕他反悔又做出什么反常举动,脚下不敢停,一边快步走开,一边跟张旭说:“我先走了,你把他安顿好。”张旭挥挥手说:“好,你路上注意安全。”
黎晨安一路没敢回头,简直是小跑回家,洗漱完还觉得心跳得厉害。
睡到五六点钟的样子,黎晨安突然就醒了,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她站在窗边往下看了一眼,这一眼看得她吓一跳,齐朗的车停在楼下。这个疯子,怎么酒后开车,黎晨安赶紧穿了衣服下楼。
敲敲车窗,齐朗睁开眼看见是黎晨安,打开车门,示意黎晨安坐进去。
黎晨安看他的脸色好像是平静一些,应该是酒醒得差不多,稍微放心,坐进副驾驶。
一时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过了一会儿黎晨安说:“再怎么样,也不能酒后驾驶,家里人知道了该多担心。”
他没有回答也并没有看她,只是笑笑,点了一支烟,直到抽完,两人都没再说话。
齐朗掐灭烟,发动车子,黎晨安紧张地看着他。齐朗笑了,说:“放心吧,酒醒了。就是想再骑自行车带你一次,现在没有自行车,就开车吧。”
车一上路,黎晨安就知道他要去哪儿。十二年没有来过的甘莫公路。小时候觉得要骑好久,累出一身汗才能到的秘密花园,现在十几分钟就到了。
齐朗像是知道黎晨安在想什么一样,说:“现在觉得真近啊。”
天色已经微微发蓝,三月末的时节,西北还是春寒料峭,太阳沉沉未出,薄雾蒙蒙未散,恍若氤氲梦境,西北的春意还远远没有踪影。曾经的野草野花编织的天然地毯,一地枯黄萧瑟,隐约寒霜挂捎,只有那棵大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久未到访,也再没有其他孩子来过,越发显得孤寂突兀,沉默地将枝桠静静地铺开,延伸。
齐朗往坡下走了几步,看黎晨安还愣在原地,回头招手唤她:“过来啊。”
黎晨安穿着高跟鞋,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齐朗伸手过来,她抬头,见他一笑仍是眼角下垂像个小狗,还是那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样子,昨天晚上散发出来危险信号的那个男人已经不见踪影,便伸出手让他扶着。
走到树下,黎晨安惊奇地拍齐朗胳膊,说:“齐朗,你快看!这里居然有个吊床!除了我们,还有别的孩子来过!”
齐朗哈哈大笑,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抿嘴,这是他的习惯动作。齐朗说:“有没有别人来玩我不知道,这个吊床是我绑的,以前你家院子里不是也有一个嘛,你说你喜欢在吊床上摇来摇去看书。”
黎晨安吃惊,问他:“你后来自己一个人来的?什么时候?”
齐朗想了想,说:“嗯,初中?高中?不记得了。”
黎晨安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齐朗也回看她,没有笑也没说话。
天色渐渐明亮,返程的路上,两个人都再没说话。到黎晨安家楼下,她下车,他们笑笑,然后挥手示意告别,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说再见,谁也没有回头。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
工作第十年的春节假期的一个晚上,黎晨安梦见齐朗,认识二十多年,她从来没有梦见过他,这十几年也很少想起他。梦里他们在一棵树下遇见了,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互相笑一笑,然后各自走开了。
这一年,黎晨安的孩子四岁,范霓的孩子五岁,齐朗的孩子六岁。
这三个小孩,他们没有见过面,他们都有自己的自行车,他们以后也会有自己的秘密这花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