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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辉煌的落霞渐渐黯淡下去，黑暗像潜伏已久的怪物，正张牙舞爪，试图吞没脚下的城市。杨笑笑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觉得腿有点冷。
她在山路边坐了一整个下午。一下午说来不长，但在杨笑笑的感知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存在，只有山下工地上轰鸣的机器陪着她。
那片工地，原来是她的家，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回去的路，可现在，她眼睁睁看着，挖掘机来回穿梭，伸出长长的机械臂，一下一下把她家夷为平地。
家没了，杨笑笑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更不要说眼泪。冷漠吗？可是，她更加冷漠地想着，家也不是这会儿才没的。从她五岁时妈妈生病去世，原本温暖的家就崩塌了一半，从老房子的砖缝里呼呼灌风。
这个念头甚至把她短暂地逗笑了一下，然后当她顺着这个念头想，“还有爸爸会帮我挡风”的时候，笑容消失了。“他原来会的，可现在不会了。他有了新的家。”
“妈妈，我只有你了。”杨笑笑从背包里翻出一件旧外套把自己裹起来，这是妈妈穿过的衣服。她印象中关于妈妈的事不多，可她记得，她觉得冷的时候，妈妈把自己的外套给她，带着暖暖的体温和香味，笑着说：“妈妈是大人了，不怕冷的。”
“妈妈，什么时候我也能变成大人呢？”
“等到……妈妈老了，你就长大了呀。”
“那我永远也不长大，妈妈永远也不老！”
然而现在，十三岁的杨笑笑已经知道，不管她愿不愿意，孩子都要一天天长大。
但她的妈妈永远也不会变老了，永远定格在年轻的时候，在她心里，那么温暖，那么美，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妈妈离开后，她和爸爸相依为命，爸爸给了她足够的爱和安全感，也会陪着小小的她一起回忆妈妈有多好，有多爱她，所以当爸爸指着邻居张阿姨让她喊“妈妈”时，她崩溃了。爸爸怎么能背叛妈妈，背叛这个家？她曾经很喜欢那个会带她去游乐园的邻居阿姨，可绝不想让别人顶替妈妈的位置！
张阿姨没有孩子，说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爸爸也保证说对她的爱不会减少，还鼓动外婆也来说服她。大人们决定了的事，她无法阻止，爸爸和张阿姨还是结婚了，婚后张阿姨搬了过来，组成了新的家庭，但笑笑觉得，那里已经不是自己的家了。
笑笑总是睡不好，总是梦见妈妈在哭。她一直跟爸爸赌气，爸爸说什么，她就反着做，乖孩子不可以吹口哨吗？好学生不能染头发吗？看着爸爸无奈的眼神，她有种报复的快感。
至于张阿姨，哼，谁要理这女人，说什么把她当女儿，表面上对她好，还不是很快就怀孕了。那些大婶们都说，后妈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该虐待前妻留下的孩子了，虽然现在还没有，可是谁知道以后会怎样。
就像这玩意儿，笑笑踢踢脚边的包，伪装成她喜欢的垂耳兔，还不就是个背包。张阿姨总是作出一副对她很上心的样子，做她喜欢的饭，买她喜欢的衣服，但她绝不会感谢那个抢走爸爸的人。
这个暑假，笑笑家住的老城区要拆迁，她家、张阿姨家合在一起，补偿了一套大房子，早就装修好了，晾了半年多，就等搬过去。笑笑拖了很久不想搬，她觉得，如果自己都搬走了，还有谁会记得这里曾经住过的一家人，还有谁会记得妈妈呢？
可是终于，周边的房都开始拆了。就算还没拆到她家，环境这么嘈杂，张阿姨肚子鼓鼓的，也不可能再住下去。搬走那天爸爸总是很担心地看着她，似乎有点愧疚，可他能做什么呢？又不能为了一个孩子不要另一个孩子。
笑笑在新房子里住了几天，看着爸爸照顾张阿姨，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又不好说什么，于是干脆想离开这里。笑笑挺长时间没去看外婆了，就跟爸爸说了一声，简单收拾了些东西，自己坐公交车来到了外婆家山下。
她背着包踢踢踏踏爬到半山腰，本来只想休息一会儿，可不经意间望到正在拆迁的工地，忍不住在路边坐下来看，这一看就是一下午。
天快黑了，杨笑笑叹口气，站了起来。她坐得久了，猛地起身有点头晕，不由晃了晃，差点掉出山路。她本能地扶着栏杆稳住身体，却又忍不住想，从这里跳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杨笑笑一只脚踏上路边的台阶，清冷的山风吹拂过她的短发，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将要被黑暗彻底湮灭，脚下的城市渐渐亮起万家灯火。她扫过远处隐约的光点，每一点亮光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其中一点，是爸爸和张阿姨的家。
可她的家在哪里呢？她低下头，不知哪里来的水珠，滴落在脚边一块小石头上，溅出破碎的形状。
小石头被踢下山坡，悄无声息地落进一片黑暗，杨笑笑视线追随它投向脚下的深谷：要跳下去吗？跳下去，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妈妈了，妈妈的身边应该就是她的家吧？
“笑笑……笑笑……”一道苍老悠长的声音由远而近，不住呼唤她的名字，杨笑笑吃了一惊，扭头：“外婆？”
山路更高一点的地方，满头白发的老人提着昏黄的玻璃灯向她走来，暖暖的灯光映照下，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层层叠叠，像饱经风霜的树皮，一双眼却慈爱温和。
“笑笑呀，这儿风大，天又黑了，咱们回家吧。”
外婆向笑笑伸出手：“给你煮的莲子粥，炖得软软的，加了冰糖，你妈妈小时候最爱吃。”
笑笑愣愣地站着没动：“外婆，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外婆见她不动，想说什么，没来得及说就从大襟褂子里掏出手绢，捂着嘴巴咳嗽起来，瘦削的脊背抖得厉害，像是站不稳的样子。笑笑赶忙下来扶住她给她拍背，外婆咳了两声，缓口气，紧紧握住笑笑的手臂：“你爸爸刚才打电话了。走吧，晚上山里凉。”
“嗯，小心台阶，我提着灯笼吧。”笑笑回头看看幽深的夜，搀扶着外婆，一层一层走上去，台阶的尽头豁然开朗，小小院子坐落在一片开阔的平地上，门窗里透出暖橘色的灯光。
莲子粥清甜，外婆的笑容慈祥，妈妈房间里竹床上的被褥又厚又软，带着阳光的味道，杨笑笑很久没睡得这么酣畅了。第二天醒来已经天光大亮，她有些不好意思，起身整理好床铺，去找外婆。
出了房门，笑笑打量了一圈，从妈妈生病去世后，爸爸还会过几个月来看看外婆，她却好久没来过了，此刻看着阳光下的小院子竟有些陌生。
外婆家的房子好像古代人住的地方，院墙用碎石砌成，房子青砖白墙灰瓦，木头雕花的窗棂，像是穿越了时空。院里铺了砖地，角落里圈了一小片地，养着一丛丛色彩缤纷的太阳花，开得正艳。妈妈就是在这里长大的呀。
这时院门被推开，外婆背着竹篓进来，见她起来了，笑道：“起这么早呀，不多睡会儿？”“睡够了。”外婆笑眯眯地卸下竹篓，向她招手：“来看看，刚采的蘑菇，嫩着呢。”
于是早饭就吃清炒蘑菇和米粥馒头，吃完饭，笑笑很自觉地去收拾碗筷。以前爸爸从没让她做过家务，不过，当她知道自己要有后妈的时候，她悄悄地学会了刷碗、洗衣服，还能勉强给自己做顿饭，这样，等后妈开始欺负她的时候，她也不会手忙脚乱了。
外婆夸笑笑能干的时候，笑笑有一丝得意，把自己的未雨绸缪告诉外婆，并且补充说：“不过这些技能目前还没怎么派上用场，张阿姨可比不上白雪公主或者灰姑娘的后妈那么厉害。”
外婆怜惜地拍拍她：“笑笑是个好命的小丫头，你妈妈在天上看着你呢，哪会让你遇见狠心后娘。”笑笑抽抽鼻子，没忍住，抱着外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概小孩子委屈了，总是要留到家长面前撒娇，笑笑很久没这么哭过了，哭完觉得害臊，借口再去采蘑菇，自己跑了出去。
可她忘了背背篓，只好漫无目的地四处逛逛，山中隐隐熟悉的环境唤醒了杨笑笑的记忆，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妈妈一起来外婆家，妈妈带她爬过一棵高高的开满花的树，红色的花，很香。那棵树现在还在吗？
笑笑转了个弯，按照模糊的印象，找到南面的山坡上，但她看到的不是一棵树，而是……一片树林，高高矮矮的一大片，走近看时，黄褐色树枝没什么生气，蜡绿的叶子贴着树干，一朵花也没有。笑笑很失落，又一个承载她和妈妈共同回忆的地方消失了。
过了几天，一个凉爽的晚上，笑笑和外婆倚在院里躺椅上聊天。墨蓝天幕低垂，星子眨着眼，笑笑也眨眨眼，她想起了外婆曾经说的话，问：“外婆，你真的相信我妈妈会在天上看着我吗？”
外婆笑了，摇摇头：“过去都这么说，谁知道呢？现在人们不大相信神话了。不过，你妈妈小时候是相信的。”笑笑侧过身睁大了眼睛，她渴望听到关于妈妈的任何事情。外婆叹口气，娓娓讲起从前的事。
“那会儿家里没有电视，也没有绘本书，我哄你妈妈睡觉时，就自己编故事给她讲。
我说，在天边有座最高最高的山，没有人能翻过去，也就没人能找到，那个最神秘的山谷。那里是雪的家，雪花一年到头在山谷里飘着，当它不小心飞出山谷，我们这里就变成了冬天。
山谷里长满了梅花树，晶莹的雪花落在盛开的红色花瓣上，好看极了。我讲到这里，你妈妈就抢着问，梅花的梅是不是她姓的那个梅，我说，是啊，雪花的雪，也是你名字的那个雪。”
笑笑仿佛看见当年比自己还小的妈妈，躺在笑笑昨天躺的被窝里，眼神亮晶晶的听故事。笑笑替妈妈催促：“外婆，你接着讲呀！”
“嗳，那座山谷里住着无数雪精灵——你怎么数得清天空中有多少雪花呢？它们穿着最舒服的白袍子，在空中飞来飞去地跳舞，跳累了，就落在梅花树上睡觉。”
笑笑出神地想象着那个画面，一定很美。可是，“它们只跳舞，不用做别的吗？”她好奇地问。
“是啊，当它们还住在山谷里时，什么烦恼都没有，什么事情都不用做。不过，它们并不是永远住在山谷里。”
“它们会去哪儿？”
“嗯，我跟你妈妈说，当一个孩子即将出生，母亲的心愿就凝结成了一朵梅花，开在山谷里。我也一样，当雪精灵们跳舞时，我仔仔细细选了一个最可爱、我最喜欢的，问它愿不愿意做我的孩子。它说它也很喜欢我，飞到我怀里，我就把它带走，生了出来，雪精灵就变成我们家的梅雪啦。”
笑笑发出喜悦的赞叹声：“啊，真好。”
“是啊，”外婆温柔地说：“真好，你妈妈也是这么说的，她说，真高兴我选了她。”
外婆又有些忍俊不禁，笑道：“你妈妈高兴了一会儿，突然担心起来，问我，山谷里的雪花精灵都被带走了可怎么办。我只好告诉她，不用担心，一个人出生以后，慢慢变老，去世，最后还会变成雪花回到山谷里，依然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直到它下一次愿意去做谁家的孩子。”
是……这样的吗？笑笑想着，所以妈妈去世了，并不是消失，而是回了原本的家？
夜深了，四下虫声安静，外婆拍拍犯困的笑笑，两人各自回屋。笑笑躺在软软的竹床上，闻着想象中妈妈的味道，闭上眼睛，渐渐睡了。
梦里她的身体越来越轻，变成一片雪花，在银妆素裹的山谷里自由地飞舞。忽然，她听到一个亲切又陌生的声音，前方无数梅花花苞中，有一朵悄然绽放，妈妈出现在眼前，穿着花瓣幻化成的火红衣裙，微笑着向她伸出手。
她在空中轻盈地一转身，投入妈妈怀里，心里暖洋洋的，充满安全的、被爱的感觉。原本有好多害怕和委屈要说，可这时全忘了，只想就这么抱着妈妈，痛快哭一场。
妈妈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和记忆中一样温柔：“笑笑，你长这么大了，妈妈可以放心了。”笑笑窝在妈妈怀里摇头：“妈妈，我不要长大，我要你回家！”
“傻孩子，你忘了外婆讲的故事了？妈妈要留在山谷里，等着再次出生。嗯，下回我说不定会变成个男孩儿呢，不能再做你妈妈啦，可是妈妈永远爱你。”
“一定要这样吗？”
“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笑笑，你可以记得我，想我，但是我们都要向前看。我知道，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对不对？”
妈妈抱抱她，就从她身边离开了，笑笑正茫然失措，却发现妈妈变成了雪精灵的样子，银色的长发随风舞动，晶莹的白袍柔软又美丽，微笑着，仿佛没有重量一样飘落下来，投向不远处一朵刚刚舒展骨朵的梅花，消失了。
惊醒的笑笑没有哭，她知道，一定是妈妈来跟她告别了。妈妈爱着她，她就是有家的孩子，她得让妈妈放心，会勇敢，会好好长大的。
中午，笑笑爸爸给外婆打电话，外婆听了一会儿，很是惊喜：“笑笑，笑笑？你张阿姨给你生了个小弟弟，这会儿在医院呢，我带你去看看她们。”
笑笑正在吃饭，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这么巧，妈妈昨晚刚说过要变成一个小男孩儿，现在她就有了一个小弟弟，难道……
笑笑爸爸在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外婆看看嘴角上扬的笑笑，回答：“别担心，笑笑很高兴呢，我们很快就到。你是不是说过小张的父母也不在了？我去陪她几天吧，合适吗？”
挂了电话，外婆带着笑笑一起收拾东西，笑笑忍不住问：“外婆，你为什么要去照顾……照顾张阿姨呀，为了我爸爸吗？他现在有了新的妻子和孩子，根本不记得妈妈了。”
“不，笑笑，他记着呢。”外婆牵着笑笑的手出了院门，来到南边那片小小的树林：“从他们认识起，每年你妈妈生日前后，他都会在这里种一棵梅花。你看，这最矮的一棵，是去年种的。”
笑笑怔住了：“这是梅树吗？外婆，我小时候妈妈带我爬过一棵开红花的树，是不是梅花树？妈妈不在了，那棵树还在吗？”
外婆指给她看：“在呢，就是最粗的这棵，夏天它们休眠，等冬天你再来看，花开得还是一样好。那时候你还小呢，在树上坐着像个洋娃娃，现在你都这么高了。”
“笑笑，你爸爸和我，都永远不会忘记你妈妈，而你，则是她留给我们最珍贵的宝物。咱们都要好好的，只要还有一个人惦记着她，她就不会真正消失，爱还在，家就还在。”
笑笑摸摸眼前粗壮的树干，再回头仔细看看最矮的那棵树，蓦然发现，枝头每片卷曲的叶子底下，都藏着探出头的小小萌芽，鼓胀胀的，充满新生的希望。她心中一片温软，擦去不知何时盈满眼眶的泪水，笑了起来：“外婆，咱们走吧，我等不及要去看看弟弟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