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昨夜我又梦到您。

我梦见自己躺在您的臂弯里，您斜着身子，一只胳膊搭在我身上，手轻轻拍着我身体……，一下，两下。我轻轻贴着您身体，您胸前的衣物摩挲着我脸颊，闻着那熟悉的气息，我安心的在您怀里睡着了……。

在我五十年的人生中，竟然没有跟母亲拥抱的记忆。

小时候，我厌烦我的母亲。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被抱养的孩子。那时我常觉得自己受到不公平待遇，觉得母亲偏袒弟弟们。比如家里有一点好吃的，都是留给弟弟们。弟弟们犯了错得不到批评，而我犯了错就要挨骂。母亲总是像将军命令士兵似的吩咐我去干这干那，涮碗，扫地，喂鸡喂鸭，带弟弟。可是，不管我多能干活，却得不到母亲的称赞。我非常羡慕母亲常把弟弟们搂进怀里，亲着他们的脸蛋儿，儿子儿子的叫。我多想让母亲也抱抱我，亲亲我的脸蛋儿，可是母亲忙忙碌碌似乎从不在意我。

有些事让我耿耿于怀。六岁那年夏天，有个地方大地震，人人恐慌。那晚临睡前，母亲把一个包袱放在我被窝旁边，叮嘱我如果半夜地震了一定别忘拎着包袱跑。母亲和父亲要抱着两个弟弟。那晚我害怕极了，不敢睡，黑暗里偷偷流眼泪，觉得自己是被母亲扔下了。还有一次，母亲和父亲去县城，带着弟弟们，却不带我。看到他们上了马车走了。我哭喊着满地打滚，说不带我我就去跳井。我当时是真的想去跳井的。邻居们拽着我。可母亲没理我，还是带着弟弟们去了。那次之后，我心里难过了很长时间。

长大后自己有了孩子才明白，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呢？只是母亲的性格，让她的爱更隐忍罢了。

十五岁时，我去县城读书，寄居在亲戚家。那时开始，我渐渐懂得了母亲对我的爱。

一次暑假，我帮亲戚看小孩。一天，在门外哄孩子时，远远看到从巷口过来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妇人，穿着土气，胳膊上挎着装菜的筐，背上背着鼓鼓的胶丝袋子，步履蹒跚很吃力的样子。我觉得好奇，又盯着看了一会，突然发觉，那是母亲。我赶紧跑过去接母亲的筐。母亲弓着身子，她用筐沿挡开我的手，气喘吁吁说：沉，你拿不动。我强行抢过来。趔趄着挎到屋。进屋放下菜，我才发现母亲两只手一直抖，整个身体也哆哆嗦嗦。人黑瘦黑瘦，两只眼睛亮得吓人。我不知道那时母亲病了，很重的甲亢病。她走了二十多里路，搭人家车到县城，又步行二三里到亲戚家，那几十斤重的东西，她一个重病的人是用了怎样的毅力背扛来的。母亲并不是只送这一次，而是隔几天送来一次，就为了她的孩子寄居在人家。母亲走后，我心里难过了很长时间，偷偷哭过好几次。即使现在过去几十年，回想当年情景，我依然难过得流眼泪。

来送菜时，母亲会顺带送来一兜鸡蛋。那是家里养的鸡下的，积攒够十几、二十几个，母亲就送过来。我知道家里的鸡蛋平时都是留着待客、换油盐钱，或是人情往份用，是舍不得平白无故自己吃一个的。每次母亲一送来，亲戚家的饭桌上就多了满满一盘炒鸡蛋，虽然在家时根本吃不到，但我一口也不吃。看着那黄盈盈的散发着香味的炒鸡蛋，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想到我的母亲，我无法下咽。听父亲说，母亲的病特别口馋，我们本屯有得这个病的，总买麻花油条吃。父亲说母亲从不买好吃的，连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地里农活多时，父亲说母亲衣兜里揣个苞米饼子，一垄一垄爬着在地里铲地、拔草，饿了就咬一口玉米饼子，渴了喝口凉水，从没在家歇着。村里患同样病的那人不久就不世了。当时人们都以为母亲也不会好的。但几年后母亲的病治愈了，人们都说也是靠母亲的坚强意志。而我那些年一直留在城里，回家时候很少，家里的农活，我一样也没帮母亲干过。现在想来特别愧疚于母亲。

可我却从从未跟母亲表达过。

我结婚之前，冬天的一个傍晚，我跟亲戚的车回村。到家时天已黑了，家里人已吃过晚饭，弟弟们出去玩了。我去别人家玩了一会，母亲匆匆去叫我回家，她直接把我领进厨房，厨房里点着灯，锅里滋滋响冒着热气，我感到奇怪。母亲并不看我，说，给你炖了个小鸡儿。我愕然。我都说了吃过饭回来的，母亲什么时候、这么快杀的鸡、又炖上？怕亲戚来叫我走，鸡还没烂，母亲就匆忙盛出一碗，递给我筷子，说，快吃。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昏暗的灶房里母亲端给我的那碗鸡肉。现在一回想起来，心头还温暖。我的母亲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她不会说什么话，好听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冷梆梆的，可是这次，我感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母亲喃喃的小声说，结了婚就是人家人了。我的眼里瞬间盈满泪水，我不敢看母亲，心里又难过又甜蜜。我真想上前抱抱母亲。可嘴上还是笨拙得什么话也没有说。

结婚后，我做了母亲，理解了当年母亲的心。可我的个性可能也随了母亲，耿直倔强，不爱说话。从小到大，我似乎没主动跟母亲亲近过，甚至连母亲胳膊都没挎过，不会表达对母亲的爱，只是使劲帮母亲干活，照料她和父亲的生活。

2018年夏天，我在南方打工，突然接到电话，母亲得了癌症。父亲带着母亲到北京治疗。我匆忙赶到北京。一路上悲痛至极。可当我从巷口远远看到她，看到我苍桑憔悴的老母亲，看到她虚弱无助的倚在墙角，头顶着烈日，战战兢兢、努力张望着我的方向，我心中万般悲痛，说不出一句话。我快步奔向母亲。我想紧紧抱住我的老母亲。可是跑到跟前，却只叫了声，妈！抱紧母亲的胳膊，赶紧把她扶进屋里。

病后这几年母亲受的磨难，想想就忍不住落泪。七十多岁的母亲数次化疗放疗，其间一年中每隔一月必得去省城肿瘤医院打针。这其间母亲又患了脑梗，中风，白内障手术，心脏病，腕管综合症手术，腿骨折，而我在她身边陪伴的时间太少了。

心酸的是，几年里，母亲和父亲一直住在农村老家，每一次去医院都费不少周折，来来回回倒车颠簸，农村条件简陋，重病的母亲遭了不少罪。上厕所得去外面，冬天屋里冷舍不得烧煤。每次回去都看到母亲蜷着身子躺在炕上，身上盖个小被子。而我们在城里住楼房享福。那年秋天，母亲病情严重，肿瘤压迫神经致使一只手臂疼痛，母亲疼得举着一只手整夜不能睡。父亲每天带她到县城针灸一次，往五根手指尖上扎针，父亲说母亲疼得豆大的汗珠，浑身哆嗦。那时母亲走路已经费劲，那种情况下，住在省城的弟弟在县城买了房子，让父母到楼上住。那段时间我正在外地打工，是年迈的父亲和重病的母亲一点点拾掇老房子里的东西，借着来城里看病打车，一趟趟小燕衔泥似的把家搬到城里楼上来。还没等住上来，母亲的手病严重，又不得不去省城做手术。这时我才从外地回来陪伴母亲，直到母亲去世。

每每想到这些，我心里都万般难过，觉得愧对母亲。

那年秋天，母亲搬到楼上。一年零两个月后，就去世了。

这一年零两个月，我精心陪伴母亲，每天给她做可口的饭菜，照料她的起居。母亲自从搬到楼上后就瘫痪了，病情越来越严重，她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我有时躺在她身边，陪她唠嗑，母亲还是不爱说话，我有时故意逗她说话，她也不多言语。一直到最后时期，她也不喊疼，也不说难受，安安静静躺着。

2020年元月3日，农历腊月初九，那是我们在医院里陪伴母亲的第四天。傍晚，我们在病床边刚吃完晚饭，昏睡的母亲突然睁开眼睛，说饿。我跟二婶两人连忙端着粥喂她。之前母亲已经几天不怎么吃饭了，这次一下吃了半碗还要吃。我不懂这叫回光返照，只怕母亲吃撑了，不想让她吃。二婶坚持喂，又喂了小半碗。我还是有些担心，问她吃饱了吗？明天再吃行吗？母亲无力的点点头，费力的吐出含糊不清的两个字：饱了。我放下碗，抱着母亲肩膀把她身下倚靠的枕头拿开，还没等放平她身体，我怀里的母亲就突然停止了呼吸。安静得可怕。“妈，妈，妈……”我拚力呼喊，母亲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母亲去世一年多了，这一年多里，我无时不在悲痛和思念中。

回想跟母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从小到大，总觉得自己愧对母亲。很多次痛哭过后，心里都有一种强烈的想法，想抱抱母亲。

在母亲弥留之际，我为什么不能抱着她？那时她一定很痛苦很害怕。假如我抱着她，她走时就不会害怕了；在母亲病重卧床时，我为什么不能抱抱她？她遭了那么些罪，手臂一直疼，身体溃烂了。她该多痛苦多无助。我抱抱她，让她感知到我的爱，她就会觉得幸福，就会减轻痛苦；在母亲刚患病时，她该有多难过，我为什么不能抱抱她？在母亲没生病之前，我为什么不能抱抱她？我心疼我的母亲，我爱我的母亲。吃饭时我会想母亲这个好吃的没吃着。走路时遇到一个跟母亲相近的身影，我的心会猛的翻涌，那不会是我妈妈吧！一个人静静呆着时，脑子里全是母亲身影，音容笑貌就在眼前，却如何也抓不着了，那种锥心的疼痛无法形容。

我一次次从睡梦醒来，一次次痛哭。我特别特别思念我的母亲。我想我的母亲就在我身边，有时一回身就能捉到她的身影；有时一侧耳就能听见她的声音。可是这个世界再也见不到她了。

泪眼模糊中，我只能一遍遍看着她的照片，把照片中的母亲紧紧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