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北大鼓敲出的记忆碎片》
闪电饿狼
读完《深圳晚报》记者蔡志军的《年味/大年初一听澧州大鼓》之后,我在网上听了一会澧州大鼓,摸了一下脑袋这个硬盘,发现钢筋、水泥、互联网尚未将往事完全格式化,湘北大鼓的鼓点,艺人“湘”味十足的腔调,把我们领回了故乡,对远去的乡愁进行了部分的数据恢复。
小时候,我的志向是做打书匠打书(说书)。打书匠就是演唱湘北大鼓的艺人。湘北大鼓,也叫澧州大鼓,是一种流行于湘北和鄂南边界地区的汉族戏曲剧种,是原汁原味的草根艺术,带有深刻的历史文化印记,贴近百姓生活,地方特色浓郁,有孝鼓、说书和寿鼓三种演唱形式。道具为一面蒙牛皮、木质框架的大鼓,演奏时用尾部系有红布或丝绸的鼓棰敲击鼓面、鼓边,发出不同音色。2012年,澧州大鼓被列入湖南省第三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湘北大鼓在婚丧嫁娶等场合出现,在阡陌街巷里铺陈了一幅幅别致的人文图景,起着活跃现场气氛的作用,有很强的感染力,拔动听众心弦,引起大家共鸣,愉悦身心,寓教于乐。我对打书匠的认识,源自他们打丧鼓。一个人风风雨雨辛苦一辈子后,户口被迁到阎王爷那里,如果走得太冷清,那是对他的不公。因此,老家的风俗是,有人过世之后,一般会在家中停放几天,在其灵堂附近搭设孝棚,请打书匠通宵打书,有乡邻及亲朋好友挽悼后就坐下听书,主人家会请支客司(民间红白喜事的最高指挥官)对听书的人们敬以烟、茶,半夜时,这些听书的人还能吃上一碗面做免费宵夜。有名的打书匠是鸦片,令人上瘾,追星族不少,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赶场。正常天气情况下,如果打书匠水平一般,到下半夜,听书的人寥寥无几,主人家会有些不高兴,担心有人嚼舌根子,某某家的老人走得太无声无息了。某种意义上讲,打书就是图个热闹意思,让逝者感应到还有这么多人记挂着自己,还有这么多乡邻相送,真是不枉此生,让他们并未走远的在天之灵,再一次感应到尘世的温暖。
小时候,我听打书匠打书,是奔着唢呐声、鞭炮声的热闹而去的,是奔着一碗面条去的。尽管那碗面条有些问题,用筷子去挑时,全是一小段一小段的,很难找到一根完整的长面条,那是从卖面条的那里收集来的面条渣。够了,我一点都不挑剔,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冷,有那样的一碗面条,我很满足,我觉得我的幸福指数很高,我今天还能记得那是个有缺口的碗,热汤里漂着的那层猪油,还有那层葱花,是面条的味道,味道好极了。
当我与同桌华哥分享吃面条时,他有些嫉妒又有些不屑一顾。本来大家说好,等到吃完面条再回家睡觉,到后面他的瞌睡虫太给力,他顶不住了就催我回家,还吓唬我,说路上有“长鬼”,还说村口那个难产死的孕妇,坐在她的坟头上,腰间围了一圈铁丝,专门吃小孩,听得我毛骨悚然。我的胃战胜了恐怖故事,我的胆量也就在类似的恐怖故事与实战的磨合中,变得越来越大。我没有被他吓到,他跟着生产队的一个大人回家去了,我一直等到吃面条。
我在给华哥讲面条的美味时,我也没有告诉他碰到“长鬼”的事。那时,我觉得华哥懂得多,但又有点坏,总是喜欢吓唬我。之前,他曾同我说过他爷爷的死因?他爷爷是碰到“长鬼”而死,他爷爷半夜起来撒尿,碰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很快就长高,越长越高,比两棵大树加在一起还高,他爷爷没有反应过来,输给了“长鬼”,后来卧床不起,不到一个星期,就离世了。我问他什么是“长鬼”?你这个蠢宝,“长鬼”都不懂?不懂就是不懂,我习惯了挨骂,多一个蠢宝的头衔也没啥,我还是求着问他,什么是“长鬼”?华哥开始卖弄,“长鬼”就是与你比高低的鬼,开始很小,会越变越大,如果你输了,就会死!事关生死,很严重。我继续问他,象我们这些小孩子,本身就矮,怎么和“长鬼”比高低?说话间,上课的铃声响了,老师在前面传道授业,我脑子里想的全是碰到“长鬼”怎么办?老师向我提问,我脱口而出“长鬼”,老师很莫名其妙很生气,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提到讲台前听课,我继续想“长鬼”这个问题,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我迫不及待的奔向华哥,问他如何对付“长鬼”?他说用身上的东西往天上扔,譬如把鞋子用脚向天上踢,要注意不能弯腰,速度要快,只要高过了“长鬼”,你就不会有事。我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我说在口袋里装两个小石子再往天上扔,那不是更好,他不耐烦的说,这样也可以。这就是我小时候胆子大一个人走夜路也不怕的葵花宝典,我在口袋里装两个小石子,把布鞋当拖鞋穿,这种情况象影子一般,伴着我的童年走了好久。
那晚听打书匠打书,我还从他那里学到一句有些达观有些超脱又令人处事果断的俗语,“大路向天,各走半边,若还不行,那就要死卵朝天,不死变神仙”,这句话在某个时期是我的人生格言。吃完面条后我独自一人回家,嘴里念着打书匠所讲的那句话,我随时准备与“长鬼”相拼,路上碰到一个黑东西,我想那就是“长鬼”了,我果断地向天空抛了一颗石子,黑东西在月明星稀之下一闪而过,我只是心惊肉跳了一下,身上的冷汗告诉我,“长鬼”输了,我渐渐的有一种凯旋的感觉。今天想来,那是什么“长鬼”,不过一只野猫或是一只黄鼠狼罢了。我们的人生,好多时候都是在这样的跌跌撞撞中走过,由模糊、懵懂到明晰。
稍大一些,我开始在打书匠那里找精神食粮,他们太牛逼了。他们将《白蛇传》、《封神榜》、《杨家将》等古典小说熬制成汤药服下,全部入心入脑了。不论哪个章节哪个人物都是随手拈来,征服了一个个听书的人,象木工一样,把听书的人都钉在他们的周围,一起悲伤,一起笑,一起思考……我也是给打书匠钉起来的人之一,我还记得那些在马灯下吧哒吧哒抽着旱烟的笑脸,是啊,长夜漫漫,大人们可以抽烟喝茶解困,我小屁孩一个,没有资格享受茶水。何以解困何以解饥,唯有自己想办法搞生产。有一次,我连书包都未放下,晚饭也没吃,直奔邻村一户人家听书,路上见到有人在屋前用竹帘子摊晒腌萝卜,我趁主人不注意,“借”了一个萝卜放在书包里,那萝卜长约十五公分左右,用海盐腌制过。听书时,当有饥饿感或困意袭来,我就用舌尖舔一下萝卜,非常文雅的用牙齿咬一小块萝卜充饥,不是我故作文雅,萝卜太咸了,如果不是那么咸,我早就三下五除二的将其囫囵了。那个晚上,我竟然将那么咸的萝卜吃完,我不知道饥饿感或困意的面积到底有多大?我现在都能感受到那个萝卜周围隐藏着的大颗粒的海盐,我听完书后回家,直奔水缸,咕咚咕咚的灌了两大瓢冷水。
有一次听书,我闯了祸。我趁打书匠上厕所时,坐在他的位置上,象模象样的去敲鼓,差点将鼓槌上系得很结实的红布弄掉了,遭到了打书匠和众人的严厉训斥,后来我才弄明白,打书匠这个行当里有讲究,如果系在鼓槌上的红布弄掉了,那表明这个打书匠从此不能再吃这碗饭,那是天意!哪怕是大师阶的打书匠也是这样!难怪当时那个打书匠发那么大的火!我留意了一下现在的打书匠,鼓棰上没有红布。没有也好,那是怪讲究,如果早些年没有这个讲究的话,我也不会挨那样的骂。
“走马灯晃过一朝一夕,一朝一代,只听见马蹄声声,踏碎了旅人的脚印……”看打书匠有节奏地敲着鼓,摇头晃脑、绘声绘色地叙述着古典小说中一些故事情节,说书与听书的人都是一种享受。打书匠很牛逼,靠三寸不烂之舌口若悬河,将那些潜藏于历史长河里的人物、飞禽走兽、天文地理、神魔鬼怪、爱恨情仇等玩弄于两片薄唇,吐出一个立体的世界。当然,主人家有招待不周时,他们会将这种感觉编在打书情节里,有人听明白了,马上喊支客司,快快送来烟酒茶水。支客司都是很灵活的人,很快搞定服务工作。看,打书匠左耳夹一支烟,右耳夹一支烟,手指上夹有一支燃点着的烟,面前摆上一道重新沏好的热茶,然后又开始非常起劲的击鼓说书了。我没有登子,席地而坐于打书匠的前面,最靠前的位置,那可是一等座,我仰视着打书匠,我觉得此时的打书匠,神态最美最酷最拽,我想做一个打书匠的志向,在这个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了。我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耳朵,太小了,还不能夹住一支烟。我扯了几下耳朵,快长快长快快长,耳朵能夹住一根烟的时候,离我的志向也就近了。
打书匠打丧鼓时还有个重头戏,唱《送哥郎》,是陪亡灵安亡魂的最高礼数。《送哥郎》原取材于孟姜女的《十里送夫》,后人听到的《送歌郎》,应是打书匠在此题材上做了些变动。深夜,万籁俱寂,亡灵要起程上路,真正的祭鼓开始。逝者在亲人的一片哭声中,被合上棺材盖,与亲人们真正的永别,这个时候,打书匠就开始如泣如诉的说唱“送哥郎”,讲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生命的又一继续,颂扬亡者功德,寄托生者哀思,劝诫世人恪守孝道、勤劳善良,听者无不为之动容,很多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在这个时候就得到一个庄重的成长的洗礼,会不由自主的思索生死之类问题。
以前在家时,几乎未见到有女人打书,现在说唱湘北大鼓的打书匠中,有很多女明星;以前在家时,打书匠只是单个进行表演,现在常见的是男、女二人同台演出;以前在家时,打书匠的剧本是古典小说改编,现在很多作品是切合实际,与世俱进,上接“天线” ,下接“地气”,让湘北大鼓得到很好的传承和发扬,如《整酒也烦恼》等,艺术地讽刺了农村泛滥的人情之风,让人听后深受教育与启迪,现在有的乡村已开始推行婚丧从简,村里买了三挂电子鞭炮,谁家需要都可以借。电子鞭炮既环保又省钱,不影响喜庆气氛。
湘北大鼓是一瓶陈年老酒,里面盛装的是满满的乡愁,闲暇时细啜慢饮,缓缓享受,令远方的游子在亲近故里的声音气息时,徜徉于隽永的韵律之美、设计之美、戏剧之美,品出一阵又一阵的“湘味”,精彩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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