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繁漪的相对中心性
曹禺先生在《谈雷雨》中对于繁漪这个人物形象说道:
“如若以寻常的尺来衡量她,她实在没有几分赢人的地方。不过聚许多所谓“可爱的”女人在一起,便可以鉴别出她是最富于魅惑性的。这种蛙惑不易为人解悟,正如爱嚼姜片的才道得出辛辣的好处。所以必需有一种明白蘩漪的人始能把握着她的魅惑。不然,就只会觉得她阴鸷可怖。平心讲,这类女人总有她的“魔”,是个“魔”便有它的尖锐性。也许蘩漪吸住入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的,她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
雷雨中的繁漪是心理最为复杂和矛盾的人物,有着疯子一般执着的偏激和神经病一样的疯狂。在戏的一开始便给予了观众一种直观的视觉冲击,同时她也成为了开启雷雨剧场大幕的核心钥匙。
雷雨的剧情自开始到结束都与繁漪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虽然自《雷雨》问世以来其主角便一直没有定论,但从《雷雨》的剧情发展来看,依然可以看出繁漪这个角色在所有人物中,不可替代的相对中心地位。
雷雨中的三个女性角色:繁漪、四凤和鲁侍萍,他们之间既相互关联也相互排斥,而正是因为她们之间既相互关联又相互排斥的关系才不断地将更多的人牵扯到她们之间,进而一步步的将周家,鲁家所有的人搅进这一潭历史的浑水中,无法逃离,不可自拔。
繁漪因为四凤与周萍的恋情而对四凤产生了一种羡慕、嫉妒 ,乃至于愤恨的情绪。面对抢夺自己“爱人”的四凤,繁漪在自己心中感到十分的羞辱与悲伤。
她作为周萍的后母与周萍发生了乱伦的关系本就是她心中一个极为沉重的负担,而爱人的背叛更使得她几近疯狂,更加使她感到不堪的夺走他爱人的居然是每日服侍她,地位低下的四凤。而她又自持身份不屑于与四凤这个自己的下人竞争,因而想通过自己的身份与权势来逼迫四凤放弃与离开。与四凤的母亲鲁侍萍面谈,让她带着四凤离开无疑是最明智与最体面的方式。由此,雷雨的冲突与矛盾便逐渐开始并全面升级。
四凤、繁漪、周萍,周冲四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繁漪与周萍的不伦之秘、周朴园与鲁侍萍三十年的恩怨、周朴园与鲁大海的血缘与阶级矛盾,周萍与鲁侍萍之间的母子关系……种种的人物关系彼此交织最终演绎出了一场绚丽华美的人性悲剧。而这一切皆来源于繁漪对住自己执着的追求与奋斗。
刘西渭认为:“什么使这出戏有了生命的?正是那位周太太,一个“母亲不是母亲,情妇不是情妇”的女性。”
繁漪长久以来都处在一个“母亲不是母亲,情妇不是情妇”的尴尬位置。周公馆的生活在她眼中是一座沉闷的监狱,压抑的气息逼迫着她发疯,她的丈夫是一个活生生的阎王,愿意人人看她是怪物是疯子,而在这样的环境中她必然会发疯,所以她把周萍当作了唯一的救星,是唯一一个可以让她逃避吃药,逃避发疯的唯一途径。
在她与周平的一段对话中它表达了自己对于周萍的依赖以及周萍走后自己处境的担忧:
“那位专家,克大夫免不了会天天来的,要我吃药,逼着我吃药,吃药,吃药,吃药!渐渐伺候着我的人一定多,守着我,像个怪物似的守着我。他们渐渐学会了你父亲的话,“小心,小心点,她有点疯病!”到处都偷偷地在我背後低着声音说话。叽咕着,慢慢地无论谁都要小心点,不敢见我,最後铁链子锁着我,那我真成了疯子。”
正是这种对于自身处的担忧更加深了繁漪对于周萍不可放弃的依赖,为了挽回周萍,繁漪不断的做着各种疯狂的举动,像疯子一般的执着。而她的这些举动:跟踪周萍到鲁家,将周萍反锁在四凤房间里。扣押周萍到矿上的介绍信。在周萍快要离开周家时锁住了大门,并将周朴园唤醒。揭露侍萍的身份。这一切的一切都加速了周鲁两家矛盾的激化,并将所有人以及所有的冲突限制在了周公馆这个空间之内。可以说,没有繁漪雷雨也就成不了戏了。
二、繁漪的悲剧性
《雷雨》是一部彻头彻尾的悲剧,在这部剧中,每一个人的命运都被无意识的牵扯到了一起,不论是青春冲动,热情激昂的周冲,还是圆滑市侩,狡诈谄媚的鲁贵,都不可控制的被拉扯在周公馆中,所有的坚持与追求都被无情的打破。
所有人都被命运之手所操控,如同牵线木偶一般的按照命运的剧本演出着。
在《雷雨》中,繁漪有着最为反抗的性格,不同于鲁大海那种冲动而嚣张的反抗,繁漪的反抗显示着一种成熟的沉稳和压抑的歇斯底里。
在《雷雨》中,繁漪是周朴园的第三任太太(第二任便是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繁漪嫁入周家多少年?曹禺没有交待,我们唯一可知的一点便是通过繁漪的年龄推断她并不是周朴园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说,在繁漪之前周家已经去了一位太太。
通过后来繁漪的生活我们可以看出,周朴园一直到三十年后依然保持着侍萍在时的家具陈列,生活习惯。“一切都当你是正是嫁过周家的人看的”周朴园的一句话便可以概括周公馆的生活了,我们也可以由此明了繁漪为什么会疯。用一整个家庭三十年的时间去悼念一个人,整个周公馆便是三十年前的侍萍的坟墓,所有的人都在为她陪葬。在周朴园心中他真正的妻子只有侍萍,繁漪不过是周朴园的工具罢了。
如果繁漪只是重复着前任的命运,那么她也不过是在生命中郁郁而终罢了,但是,她最大的悲剧便是遇见了周萍,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遇见了从乡下来的周萍。周萍的到来彻底的拯救了繁漪,同时也将繁漪推向了无底的深渊,正如繁漪自己所说 :
“我已经预备好了棺材,安安静静的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我们可以说,繁漪爱上周萍的时候,她有一种强烈的自救欲望”
作为繁漪,她长久以来都被周朴园所压迫着,即使她在周朴园不在周公馆时努力的想改变这种压抑的家庭气氛,但等到周朴园回来时,一切的努力又会白费。繁漪说周朴园:“他是什么也不愿意迁就的。”
这之中透露出了多少的无奈与凄凉我们不得而知。我们可以看到的便是繁漪对于周萍那种近乎疯狂的追求与执着,如果说繁漪真的有什么疯的表现的话,那么她为了得到周萍所做的那些行为就真的是一个疯子的表现了。繁漪的疯不仅仅是因为周朴园,更多的是因为周萍。
周朴园所做的是将繁漪禁锢起来,而周萍却是让繁漪在得到自由与希望之后,转身便将她推向更深更黑暗的地方。周萍刚来时与繁漪乱伦,赌咒发誓,诅咒自己的父亲说恨自己的父亲,说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敢。后来却有处处以自己的父亲为标杆,害怕和畏惧充斥在他的言行之中,甚至于最后竟要弃下繁漪逃到矿上去。
繁漪对于周萍犹如维特对待夏绿蒂一般,他们之间已不再是单纯的爱情,而是把恋爱的对象当作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当这唯一的寄托消失时,等待着他们的不是死亡,就是发疯!繁漪最大的悲剧不是嫁进了周家,而是爱上了周萍。
三、与命运失败的抗争者
曹禺在谈《雷雨》创作时曾经提到过:
“我在构思中,就有一种I向往。不知是什么原因,交响乐总是在耳边响着,它那种层层展开,反复重叠,螺旋上升,不断深入升华的构架,似乎对我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还有古希腊悲剧中那些故事,所蕴藏的不可逃脱的命运,也死死纠缠着我。这原因很可能是,那是我就觉得这个社会是一个残酷的井,黑暗的坑,是一个任何人也逃脱不了的网,人是没有出路的,人们无法摆脱悲剧的命运。”
《雷雨》这部剧中活生生的人物有八个,但是曹禺本人却说这部剧实际上有九个人物,他称之为“第九条好汉”。而这第九个人物角色便是—命运。这个剧本叫做“雷雨”,而“雷雨”又一直贯穿在全剧,在全剧的一开始便告诉观众要有一场大雨,实际上确实一直到最后一场,雷雨才下来。剧本发展的过程也就是一个雷雨爆发的过程。
曹禺说“雷雨就是他心中的“命运”,他把雷雨变成一种拟人的东西, 这个剧本里的每一个人都在挣扎,在按照自己的意志挣扎,但努力的结果都跟他的意志相反。”繁漪一心想要留下周萍,把周萍当做自己的救命稻草一般,绝不许他人染指。她知道周萍与四凤的暧昧,于是便想尽办法要逼走四凤。她知道了周萍想要离开周公馆,那一刻她是有一种天塌地陷一般的绝望的。在之后的与周萍的谈话中,她一开始便向周萍发出了请求:
“萍,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现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
此时的繁漪如同初次恋爱的少女一般的期望着用感情以及哀求来挽回自己的爱人,但是周萍坚决的态度给繁漪彻底的浇了一盆冷水,也让繁漪的心中由爱生恨。
但是直到最后的时刻,繁漪依然没有放弃挽回周萍的想法,当一切的哀求、恐吓、威胁以及最后妥协都失去作用之后,她将希望放在了外人身上,她首先将同样喜欢四凤的周冲推了出来,期望着周冲能够带走四凤,自己得到周萍。
然而青春泛爱的周冲却不愿意逼迫四凤而说出了:“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以前我大概是胡闹!”的话来,最后的繁漪为了留下周萍甚至于将自己恨到骨髓的周朴园喊了出来,想利用自己最为之痛恨的周朴园的专横来抑制周萍,却不料将所有人都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以这么说,繁漪一出场时便是一个已经坠入万劫不复之地的人,压抑她自由周朴园和玩弄她感情的周萍一同将她变成了疯子,而即使是在最后一场她精神即将崩溃的前一刻,她依然高声对周萍呼喊着:“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我是你的。”
繁漪一直在反抗着命运强加给她的枷锁,即使每一次反抗都将她向深渊中更推进了一步。为了反抗丈夫周朴园对于她肉体上限制以及精神上的压迫,她抛弃了自己的家庭、孩子和尊严以及声誉选择了与周萍乱伦来解脱自己。
当自己被周萍抛弃时,她几近疯狂,并用各种办法来试图挽回,甚至于最后只能用一种近似于同归于尽的办法来阻止周萍的离开。不断地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不断地对命运发起反抗,即使头破血流,遍体鳞伤也要反抗。她抗的激烈却也败得悲惨。
四、美狄亚的中国化
很多人会将曹禺的《雷雨》与尤金奥尼尔的《榆树下的欲望》进行对比,尤其是将繁漪与爱碧·普特南二人进行对比。的确,这两个人物形象在很多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都是后母与丈夫儿子乱伦,都最后遭到了抛弃,都是以悲剧收场,但是但以人物形象而论,二人却又有着极大的差距。
相比于艾碧的奔放与张扬,繁漪显得更加内敛与阴郁,艾碧的张力在源于她的行为方式与语言特色,而繁漪的张力却是在心里,在她的一声冷笑,一个转身中。这之间就体现出了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其实相比于艾碧,我觉得繁漪与美狄亚更加接近。
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是极为出名的一个人物形象,美狄亚为了自己的爱情背叛了自己的父亲,帮助伊阿宋盗走了金羊毛,在逃跑的路上,又是美狄亚设计杀死了前来追赶的兄弟。可以说美狄亚为了爱情抛弃了一切。
同样的,繁漪为了和周萍在一起也抛弃了许多东西:家庭,儿子,名誉。尊严等等东西。可以说在面对爱情这一方面,繁漪和美狄亚这两个东西方极为经典的人物形象在行为上达成了高度的统一,但是在面对爱人背叛自己时,二人的行为方式却是大相径庭。
希腊神话中伊阿宋为了权利和美色抛弃了美狄亚,而美狄亚在遭受到爱人的背叛后尽管也曾陷入到绝望与悲伤中,但是她却毅然决然的选择了以无比血腥和惨烈的方式来报复伊阿宋对爱情的背叛。
而繁漪在遭受到背叛是首先想到的不是报复而是拯救爱情,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一直到最后走投无路反目为仇时依然期望着爱人能回到自己身边。相比于美狄亚的直接与血腥的报复,繁漪的报复来得更加温和和内敛。
她是一只沉了的舟,然而在将沉之际,如若不能重新撑起来,她宁可人舟两覆,这是一个火山口,或者说犹如作者所谓,她是那被象征着的天时,而热情是她的雷雨。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就看见热情;热情到了无可寄托时,便做成自己的顽石,一跤绊了过去。
再也没有比从爱到嫉妒到破坏更直更窄的路了,简直比上天堂的路还要直还要窄。但是,这是一个生活在黑暗角落的旧世妇女,不像鲁大海,同是受迫者,他却有一个强壮的灵魂。她不能像他那样赤裸裸的毫无顾忌;对于她,一切倒咽下去,做成有力的内在生命。所谓的热情,到了表现的时候,反而冷静的想叫你走进坟窟的程度。
于是我们更感觉到她的阴郁,她的力量,她的痛苦;于是她便会毫无顾忌的揭露一切,揭露她自己的罪恶。而且与美狄亚的有意识犯罪导致的最终悲剧不同,繁漪引发了的最终悲剧是无意识的,她根本不知道侍萍的身份而肆无忌惮的揭露了,却不料将所有人都带进了坟墓,她自己也因此而崩溃而彻底的发疯了。
参考书籍:
【1】曹禺 谈《雷雨》 《人民戏剧》1979年第3期
【2】刘西渭《<雷雨>》 《大公报》
【3】陈思和 《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
【4】乔以刚 《现代中国文学作品选评(A卷)》 南开大学出版社
【5】陈思和 《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