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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铁路道轨在此处交融汇集,就像人们的命运或是情绪,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 。灰色的铁轨已被滚压的车轮打磨得圆润光滑,在朝阳的照射下,铁轨上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在这里,各种繁杂终将被梳理清晰,并将各自心中的故事和期待装入密封的车厢,蔓延着白色的蒸汽和轰鸣的叹息奔赴远方。它那未知、笨拙而又沉重的生命之旅,宛如隐喻,一如我们对待相聚和离别、坎坷与机遇、岁月碾压的欲望与回忆。
废佬,扳道工。不过他最重要的身份并不止于此。这个职业名称只是一个词组。如果让他介绍自己,他会称自己为“工人”,他认为,他的存在中最核心的东西都包含在这个词里。这似乎也不是他自己选择的。他自出生就是工人家庭,这个身份是他继承得来。他成为工人,是因为某种比他强大的力量为他做了选择。他生命的进程已被预先设定。接班,退休后工作由子女接替,在当时,他的父辈们一直是这样认为,且具有重大意义。废佬年轻时也曾有自己的梦想,然而于懵懂之间就接受了册封,说不上临危受命,也说不上受宠若惊。但总觉有点滑稽,就像古代皇族的世袭,只不过不是黄袍加身,而是改为黄色、绿色相间的工作服,每天面对的就是冰冷的道岔和严肃的指令。想想古时候的皇帝也好不过哪里,整天面对的也就是空空的神殿和毫无表情的高墙。
五六平米的扳道房即是废佬的办公场地,内设了桌椅以及扳道房行车备品表,再找不出任何其他休闲娱乐用品,而扳道工上班期间通信设备更是严禁携带,从当班开始就要统一上交由专人保管。而除铁路学习用书,他们还不能携带其他与工作无关的书籍。整个房间里,唯一能与外界联系的就是一部值班专线电话,没有拨号键。拿起电话,另一头就是值班室,电话铃声响起,也就意味着又接收到了新的任务。
一趟货车有几十节车厢,按照不同车厢的目的地可能要前往七八个方向,废佬首先要把作业计划单牢记于心,然后列车过来时按照不同方向迅速扳动道岔,有时候两个不同方向的间隔只有几秒钟,忙的时候一个班下来,要扳道二百多次,根本就没时间用餐,下班时指挥操作的双手已无法挥动。 看来,皇帝这碗饭,还真不是那么好端!
初次尝到白酒的滋味是在街头巷尾的小酒馆里,那时废佬刚刚接手这份工作,跟随他的工友们一起下工的路上。他们似乎早就明白如何通过酒精的麻醉来逃避经年累月的枯燥和无聊,下班后的聚会畅饮已成了必经的程序。
酒,算是个好东西,能使陌生的距离瞬间拉近,能使所有的尴尬和八竿子打不着的情份都可以融进酒里。废佬看着他们手中的烟头或明或灭,发出猩红的燥热,生命仿佛就像这闪着光的余烬,随着烟丝爆裂的微响向上燃烧,慢慢逝去。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呛人烟雾和冲天的酒气,与其苦行的面相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几乎看不清对方的样子,直到有人想到把窗子打开放进外面的空气。屋里的烟味从窗户冒出去时,连天空都在咳嗽。
他们从一家酒馆走到另一家,在发现最后一家酒馆都已打烊之后,就又折返回第一家,重新开始。他们一整晚都在一圈一圈地走,仿佛在一个深坑里,好像只有行走和沉醉才能稍稍减轻那无休无止的无聊。最让废佬恐惧的是,在这里,在这可怕的沉醉中,或许早已不可能有丝毫的位置容下任何美丽、高尚和优雅的东西。此时,由于废佬喝下的酒超过了实际承受能力,变得有些多愁善感,怅惘迷离,似乎周遭的一切都不堪一击地轰然坍塌,却原来,坍塌醉倒的竟然是自己。
废佬酒醒之后睁开睡眼,心醉神迷的酒力正慢慢消解,昨夜举樽畅饮的豪情已然褪去,清晨的大好时光,只留下恍惚断裂的记忆和颓废的躯体。废佬战战兢兢地打量生活,并没有得到新的发现,仅看见喧闹的人们在这明亮的小小一角,仍专注于各自的事情。就像醉酒前的开始,这种咬啮性的虚空挥之不去,巨大的乏味已然暴露出事物的本相。浅显明白而且复制粘贴的生活,在他身边这些友人的推杯换盏之间仍然继续。
无聊之后仍是乏味,废佬不想再扶着酒杯酣醉。
下工之时,他找个加班的理由与到点离去的工友道别,留下来给道岔上油、保养,然后他会独自一人去巡检的路段走出很远很远,直到挣脱喧嚣,直到四周静寂,直到世界尽头。废佬坐在铁轨旁的枕木上看夕阳西下,听草间虫鸣。夜幕将临,不远处,树林浓密的枝叶遮蔽着夕阳的余晖,只透下参差的微光,照亮疲惫的倦鸟寻找归巢。废佬恣意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宁静,纵情享用这份安宁凝结的诗意。周遭恬静如水,偶尔远处几声悦耳的汽笛声溅起涟漪。废佬静力倾听,忽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他的灵魂深处破土而出,一种温暖的虚无汹涌袭来,开始蔓及全身。那是一种对世界的领悟及感恩。
废佬走出站台,走在回家的路上,昏黄的路灯伴着他前行,每盏灯之间的距离都很遥远,这就像是生活:若干灿烂的时刻都会被黑暗的日子分隔开来。沿着这条熟悉的老路漫步向前,骤然间,一阵欣喜自喉间灼然而起,他无法置信自己竟还留存有这样的情绪。他的确曾在一片迷雾里困惑徘徊,踌躇不前,也常感孤独忧郁,但他此时更觉得,为生活而战其实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人不应该只以欢愉享乐为目的,只有历经试炼、忍受过煎熬,方能得到灵魂深处最根本的骄傲与慰藉。
仍是那五六平米的扳道房,现已成为废佬恢宏神圣的宫殿,用于传输扳道指令电话,俨然就是皇家专属,铃声再次响起。“好的,收到,XXXX次列车。”废佬放下电话后,熟练地拿起御用马克笔在占线板上标注好即将进站的列车车次,并迅速整理好衣帽,拿起红、黄两面信号旗,快步走出自己的官署前往道岔处执行。
在火车进入视线之前,他需要用力握住半人多高的扳手,使劲从地上扳起,用力向后拉升,“咔嚓咔嚓”,废佬双手握住道岔握柄用力向后旋转90度,道岔尖轨位置随即改变,一段铁轨也从原来的位置开始缓缓移动,“咯嘣”一声道岔握柄的底部卡入槽内,被移动的铁轨最终和另一段铁轨相交,引导即将到来的火车改变行驶线程。 开锁、拔锁销、提手柄、扳道岔、落槽、插锁销、加锁,废佬表情平静地完成了七个连续动作,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这时,废佬需要俯下身去再次检查两端铁轨的连接是否严丝合缝,而标准就是要连一根牙签都塞不进去。LED屏显示第四道轨道开启。“呜——”,机车司机发出信号,废佬举起右手象征“权力”的小黄旗示意,车辆可以进站通行……
废佬这时就觉得,他脚下的扳道房就是世界的中心。世界的中心,这种想法可笑而又令人自豪。每一次触摸没有任何表情的扳道手柄,他就想,他是在将全身心的热情传递到铁轨,温度再蔓延到每一节车厢,他要让每一位旅客乃至货物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的真诚。他要把这份温暖传递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而此时的工作不只是一份生计,这份职责于他生命中不可或缺,重中之重。虽寂寞枯燥,但更是庄严、神圣。生活本身就是美丽的,我们之所以能够尊重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而不感到失望,唯一的原因,就是人们能从一片混沌中不断地创造出美来。他们绘画、创作音乐、写书并开创生活。而在这一切当中,最为丰富的美就是美好的生活。那是完美的艺术杰作。
收工之后,废佬不再陷溺于必经的狂喝醉饮,偶尔会去“世界尽头”静坐一会儿,去感受周围世界的变化。在忙碌的生活中,家是最温暖的港湾,更多的时候是与家人共度美好的时光,体味亲情的温热。
更阑人静, 废佬展开久违的书卷,好让桌灯的微光铺洒到书上。能够照亮一页书籍的温暖亲切又坚定。他的嘴唇一开一合,一遍遍翻阅着书中的数据,一会又站起身,凝视着桌案上的这堆稿纸。每一次启发触动都能使他的内心世界变得更加开阔。妻子用眼角的余光瞥视着废佬,看到废佬嘴唇的翕动和忙碌的身影,年轻的活力仍未从他身上褪去,一阵爱意在心中涌起,于是悄然停下手中的活计投以判若两人的打量,但却是用全新的目光。她感到昔日美好再次归来,连同所有的光辉,连同与废佬相知、与爱情相伴的强烈的存在感。
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废佬埋头书案,他知晓世界在飞速地变化,人工扳道岔的落后已赶不上时代的步伐,这个职业终将会消失。废佬休息的时候就去图书馆查找资料 ,一套套精心实地测绘的图纸标注着各个执行方案。工务段非常重视废佬递交的这些提案,已成立执行工作组,废佬位列其中。他要用自己的双手亲自葬送自己的行当。用自己设计的锐利长矛攻克固守多年的朽迈铁盾。时代的车轮滚滚而来,要么你就顺势成为车轮;要么,你就臣服为路的那一部分。
钢铁巨龙迅疾驶来,悠远的笛鸣划破二月清冷的长空,废佬已经笃定,这些日子永远都不会歇停。晨光里的世界于眼前铺展,仿佛这是他第一次领略如此绚丽的黎明美景,目之所及皆透着朝气与优美。铁路一侧刚好开着一丛丛的迎春花,灰褐色的四棱枝干上绽放着一朵朵金黄色的花瓣 ,像婴儿灿烂无邪的笑脸 ,椭圆形的叶片点缀其间,串串花枝在清爽的风中摇曳炫舞。废佬走上前去,将身体伏低,再伏低,然后轻柔地把脸埋在了那丛最茂盛的迎春花中——闭上眼,深深地呼吸,忘情地享受着春天的律动。迎春花淡淡的香味,混合着冻土复苏的气息,蛰伏已久的生命将会在这个季节破土重生。
废佬将这些美好刻于心上,待到回家时,家人围坐,暖亮的灯火下讲述这春天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