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姑苏,多水嫩的字眼。
似银河上的仙人,不经意间遗下了一阙风雅,坠落于,最是不胜,江南烟雨处。
苏州园林之趣,在于精巧雅致,我特地选了个蒙蒙细雨的黄昏,漫步于苏州园林。但见碧树葱笼,假山斜出,回廊往复,一步一景。和着泉水泠泠,鸟声啾啾,觉着只要沿着那青石板,便能走进一卷古书,数阙清词,尔后邂逅些天命风流的文人,一同望月把酒。
层云迭起,天色湿润,如若,还恰巧执着一把油纸伞,这飞檐四角的亭台楼阁,怕是也将成为悠长的布景。
千年之后,我站在楼阁下仰望那些龙飞凤舞的枯涩:沧浪亭。
沧浪。
一声沧浪,恍有历史铿锵的回响,一寸寸踏上心头,声若洪钟。
眼前没来由的薄雾漫起,恍惚中,又听得史册之中,江水汤汤,佝偻着身子的渔父望着那行吟泽畔,形容枯槁的屈原,“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
好心的渔父以歌相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他诚心相劝,其实人生也不过如此,但凡肯退一步,未来亦未可知,何不随遇而安,亦同流合污?
可倔强的屈子,几经辗转,到底是投了江,亦留了千年后的端午节、粽子、划龙舟,以及后人惦念和万世景仰。
到底是有才难骋,有志难伸,亦有恨难平。
沿着历史的长河上游下溯,此番不称意,千古中,也不独屈子一人。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无人能料,便是“渔父”不经意的歌,合了千年后诸多文人怀才不遇的心绪,在姑苏这般柔美的江南里,留下“沧浪亭”这一名园,与狮子林、拙政园、留园一齐列为苏州宋、元、明、清四大园林,春一至,黑瓦白墙,花繁似锦,风光如醉间惹得游人如织。
贰
而今,我徜徉在这古老的园林间,细数这缄默的光阴,任它流转至那流光溢彩的北宋。
北宋的大文人苏舜钦在姑苏城遇见这座荒废的小园时,恰逢落魄。彼时他因支持范仲淹的庆历新政而被排挤、放逐。执掌生杀的宋仁宗一句革职和永不录用,便将他本拟意气风发的一生,划上句点,也逼至潦倒不堪。
政治失意,流离失所,举家搬迁,至最后,幸遇姑苏,幸遇这寥落了的小园荒径。
苏舜钦当时的心境,想必是极落寞的,他从那满院的杂草荒芜中,清晰照见了自己的颓败。碎石遍布,断井颓垣,枯黄的杂草,无奈延伸至很远,至天边。凄凉,落寞,映衬着过往更加荒凉。
时人说,这里曾是吴越王钱俶妻弟孙承佑的府邸。繁华时曾有门客三千,姬人数百,亦曾钟鸣鼎食,风光乡里。怎奈百年辉煌,而今些微残阳,一如此时从顶峰颓然而坠的苏舜钦。
而北宋朝局,并不怎样好,辽、西夏、金,莫不虎视眈眈,北宋对元昊的那一战,惨败庆州,苏舜钦愤慨下作的《庆州败》风靡了大街小巷,激励了平民百姓,那样奋起的反抗意识。那时的他,多想做些事情啊,为国、为家,何况,他身出名门,是当年参知政事苏易简的孙儿。那时他想,投笔从戎也好。
而他没有倒在沙场之中,却败于不见血的朝局倾轧,尔虞我诈之下。
约莫是同落天涯之感,亦触景伤情,他几乎是当场决定,将这废弃宅院买了下来。仅仅只花了四万钱,在北宋当时,这也不过是平民百姓,请客的一顿饭钱。
苏舜钦在这废墟上,遣人建了十分精巧的宅子。那里有水有花,有山有竹,自此携明月,邀清风,和文坛友人一起唱答应酬。那时候,他常驾着一叶小舟,逐着溪流,随心而行,入了激流中,入了藕花深处,然后沉醉着,忘了来时路,亦忘了所有的坎坷流离和诸多不顺。
倒也不负潇洒。
恍惚间便念起不愿同流合污的屈子来,若他归隐至田园,当也这般光景。其实,渔父言说的那沧浪水还是沧浪水,分毫未变,清时濯缨,浊时濯足,人生一念间,混混沌沌,也便这样过了,也不负为一种崭新的人生态度。
因而,他将园中的一处小亭,叫作了沧浪亭,亦自号为沧浪翁,自作了流传千古的《沧浪亭记》,中有几句如是说: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山水风光,多旷达,归心田园,终老晚年,多潇洒!
那时,同他一起遭贬谪的好友欧阳修时常过来,与他共赏姑苏美景,沧浪风光,亦把酒问月,闲话桑麻,俨然知己共聚,共赴忘机。欧阳修作了脍炙人口,流传千秋的《沧浪亭记》,中有几句如是:
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
丈夫身在岂长弃?新诗美酒聊穷年。
虽然不许俗客到,莫惜佳句人间传。
算是安慰,安慰苏舜钦,亦安慰同遭贬谪的自己。以沧浪亭的故事,以沧浪亭曾经的繁华和而今寥落作比,抒发胸中万千愤懑以及深沉不甘。
当年的纸醉金迷的王府,如今只是区区四万钱,正如当年志贯四海的少年,而今生了华发,却依然不得重用,亦无能改变这北宋,逐渐没落的结局。
算来那些豁达和寄情山水,也只是对现实的逃避罢了,无能改变,便只能改变自己,放宽心绪,求得一个平静。
可是一腔热血,哪能冷却呢,这样轻易。
苏舜钦闲居沧浪亭若干年,得到朝廷重新起用的消息时,一如当年杜甫听闻收复蓟北那般,漫卷诗书喜欲狂。只是,未能等到赴任,身体便撑不住,突然故去了。
多可惜。
忘却一切,做个山水闲人,每日吟风弄月,多惬意,多容易做到的事。可忧国忧民的屈原做不到,杜甫做不到,苏舜钦以为自己能做到,即便是将那座小亭名作沧浪,日日提醒自己随遇而安,随波逐流,也到底是至死都没能做到。
或许,这便是痴吧。
可古往今来,文人风骨,那些胸怀家国天下的梦想,又有哪一分,不是痴呢?
而“沧浪”,更是诸多失意文人的精神家园,宋代钱时作《沧浪亭有感》,明代归有光作《沧浪亭记》,近代王国维作《蝶恋花·独向沧浪亭外路》......
叁
苏舜钦死后,这沧浪亭几经战火,做过寺院、明道堂,曾荒芜废弃,亦曾享尽风光,直至1982年被列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1985年大修后,方对外开放。引得游人驻足流连,在杏花微雨的江南里,踏着青石板,走过面水轩、看山楼、仰止亭......来到小园里,那座被命名为沧浪的小庭,听说,其中的石棋枰还是苏舜钦的遗物呢!
而今,我又站在这被修复后的沧浪亭下,轻抚石棋枰,瞻仰这阙避世的风雅,入世的宏愿,嗟叹那些被四万铜钱买走的清风明月,以及传统文人那些被遗落了的济世之心,如若当时世事,能予他们以温情。
如今,沧浪亭园林的正门,镌刻着铿锵大字: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
愿时光,不再辜负梦想和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