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它们不仅仅是汪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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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猫和大都里的猫没有太多的分别,性情都是慵懒,这算是本能,毕竟猫科类的动物都很喜欢睡,在这一点上,老家的猫除了睡觉的地方没有那么闲适柔软外,和大都里的猫并没有多少分别——区别或许只在,前者睡觉前吃的老鼠比后者获得的鱼干多一些。

相比之下,老家的汪星人们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 

大冬之夜,瑟瑟蜷缩在门口是常事,体惜点的主人会早早备好纸壳箱一类的什物,铺些破烂衣物旧毯子,简陋是简陋了点,也算一个窝。不大体惜的话,一个冬季,漫漫长长的夜,也只有干挨冷受冻的份儿,哪有什么人去注意它们的寒冻。待主人起来,跑去撒撒欢,人家兴许还嫌你挡道了,用着一种散漫的口吻说,晦气,一大早就拦着路。

嘿,好狗不挡道。

守了一宿的门,没有掌声,没有鲜花,这是常事,而或多或少的谩骂责斥,大概也成了老家汪星人们的共同经历。

寒冬之夜当然是分秒难度,此外的暴雨猛风,也不是多讨人喜欢的天气,被淋湿是常事,想抖水——可以可以,不过它们得乖点站到离人远一点的地方去,不然会惹来一阵骂的。

稍好的时节是夏天,可以缓缓紧张的神经,翻几个滚,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吐气。

入夜了,如果它们有猫星人的轻巧身手,想必是不难爬到屋顶去望望星吹吹风的,这等事情,似乎光是想想,也是美事一桩呢。

不过,汪星人只是汪星人,这个时候,它们也许在蜷缩,也许在巡逻,也许在观察柴垛里的老鼠,抓还是不抓,这是个问题。夏夜里,它们对萤火虫的兴趣,更多的只限于抬头四顾。“萤火虫是什么物语?”如果有人听得懂汪星语,那么他多半会瞧见汪星人吸鼻屏息竖耳朵,静默不语。我有时会想,如果汪星人们会思考得很多很多,它们会不会盼望跟城里的同胞们一样生活得优哉游哉,比方说,像吉娃娃那般躺着舒服的小床里,像泰迪一样娇憨的躲在主人的怀里,连动一下,都要嘟哝半天露露牙齿,那样一股慵散劲儿,甭提了。又或许,当只像狼的狗——哈士奇能很威风吧,自然,住五十六平方米的平顶水泥屋和二百四十平方米的钢筋大别墅感觉有些些不同。

不过,汪星人的憨顽和难得可贵也正在这里——境遇再差也不嫌弃主人家。

老家的汪星人每天是没有三餐的,按例只有两餐,分为早、晚。不给午餐的理由有二,一是怕它们吃太饱了,影响成长;另一个观点则是认为频繁吃午餐的狗容易变疯变颠。按我的想法,大概是以前不够吃,人吃的东西都很有限,腾不出多少口粮,所以猫猫狗狗的也跟着受了限制,以后虽然是生活变好了,但这一类的习惯却已然成定例,不再改更。拿它们吃的什么呢,十顿之中六七顿不外乎是白饭浇点菜汁,有时也配上猪油渣——一种煎熬猪油剩下的皮皮碎碎。有肉汤喝,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了,大大小小的骨头味儿倍棒。遇到红白事,就是它们的解放日,可以放开肚皮大吃一顿。兴许它们会觉得我们人类很奇怪,开心是大吃大喝,伤心也是大吃大喝,好像任何时候都把填饱肚子当成了第一要义。

泛泛说了那么久,该说说大黄了。

因为它很重要。

大黄是一只普通草狗(别名也叫中华田园犬),通体深黄,跟了我们家十四五年之久,步入晚景之后也开始挑起来食来,非猪肉伴汤饭不吃,邻近的人都说我们家把它宠坏了,我们有时也觉得——却没有人想过,狗的十四五年等同于人的六七十岁,早已气力衰退、勇力锐减,当年的大咬骨头此刻间大多只能成为一种回忆了,现在只能慢慢地嚼,不能再弄坏了那又老又松的牙了,因为,坏了一颗就没一颗……

大黄的名字是我取的,起名字的时候,它还在世,也很年轻,其时的我也不过上小学四五年级。这个名字很少呼唤者,大部分时间也只有我才这么叫它,因为我们的汪星人流于习俗,都很少有它们自己对应的昵称,狗就是它们的统称兼专称。我在写日志时有提到它,这么多年来一直也很想写写它,但一直都没有准备好。

我有时候忙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记了,有些时候我又松散得很不像话,还有些时候,我只想退回童年,静静地守着一家小院,在里边种下幼稚的春夏秋冬,一边还有阿猫阿狗撒欢,我坐着站着喊着叫着,就那么样看一个又一个的流年,春的雨丝缠绵、夏的清风凉爽,秋有山河萧索、隆冬寒霜斜长,雪花妙是妙极,可惜不是常客,至于哪一天邂逅了晶莹剔透的冰挂——那该是多么了不起的幸福啊。

地球人,汪星人都挡不过离别,老家的狗和大都里的狗也都有一天会被上帝召唤,摒弃过重的身份气息,没有了数星看月的区别,也没有了只能捉臭虫望望萤火虫的孤单回忆,一切重新,凝聚到点,飘转沉浮,回归一体。低头,屈指,大黄离开我们家也已经十一二年之久,寸中感伤,或多或少。

下引一部分某年十二月四号的日记原文:

凌晨,我梦见了大黄,梦见了那只非常内敛、尽责而脾气不无火爆的大黄狗。在梦里,我心知大黄就在附近,遂一边小跑一边拍手、吹口哨,稍候片刻,它果然如约从小巷蹿出。身边还站了一个透明状的人,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样子,大小、身高和小学后期的我很像,算是梦见了年少的自己吗?久未谋面,大黄还是和当初一样亲热、一样壮实,精神得很。它一反常态,不再拘泥,好像小时候的它自己一样欢喜雀跃,感情外露,任我摩挲它的头、颈以及那厚实的脚掌,一边不住地舔着我的手,仿佛早已知道这是一个梦,仿佛早已料想到我醒来时见不到它会有多么的失落……

人的一辈子犹如一场梦,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那些故人故物,而一旦等你见到了,你自己却又再也无法开口,以便告诉众人,另外一个世界是真是假,平行的是不是同样一个时空,还有,在那里,走失的人们是再续前缘,还是会被命运继续碾压、推倒、洗牌。

你的人生有过缺憾吗?

我的有。

大黄的遽然而去就是其中一个。

这一别在这个次元里,就是永远。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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