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便是元宵佳节,此时的汴京城里随处是繁盛,大户人家早早备下了十里绛树,寻常百姓家也是阖家准备着华灯。
稍近黄昏,香尘里,热闹非凡。
汴京河上,一艘不算豪华却十分精致的画舫悠悠前行。船帘与灯笼皆是红色,妖艳的红。灯笼上赫然写着“香尘里”,一看就知道船上的人并非良家小姐。
虽然是暖春,但元宵节前的风还如冬天一样肆虐。琉璃一袭红色,朱唇张合之间吐出一串串乐曲,歌声之嘹亮令空中白云驻足,令梁上灰尘暗落,宋惟梁听的入迷,看的入迷,连举到嘴边的琉璃杯盏落入了尘土也不知晓。
服侍的丫头小宴换来了新的杯盏,他正怪打扰了他的好兴致,却见小宴食指指向上方的船梁,再看看他手中的杯盏,宋惟梁才知原来是自己的杯盏中落入了灰尘。他摇摇手,令小宴退下。
歌罢,宋惟梁看看手中的美酒,独自一笑:“当真是梁尘暗落琉璃盏,这酒,我不得不喝!”说完一饮而尽。
“你们这些酸秀才,不为社稷出谋划策,却热衷这风月之地,真是空有满腹才华!”琉璃回坐到凳子上,翘起小腿,吹着杯盏中的热茶。
“琉璃还是十六年前的琉璃,伶牙俐齿,可你又怎知我胸中无关社稷?”宋惟梁是喜欢琉璃的,喜欢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她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他也是喜欢的。
“你有吗?”小时候的宋惟梁不喜读书,琉璃说过这样的话。她笃信宋惟梁跟那些常去青楼妓馆的纨绔子弟是一样的,唯一的区别是她早在十六年前就认识了宋惟梁。
“过了元宵佳节我去西南赴任的调令就该下了。这一去,可能三五年,也可能十多年。”西南是贫瘠之地,与其说赴任,不如说是被贬。
“不过是一闲职,我也不知道何时能返京。”宋惟梁苦笑着补上这句话。
“你只管安心去吧,宋伯父一定会帮你的。”青楼妓馆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消息自然传的快。想要知道什么很容易,不想要知道什么反而很难。官场的事,琉璃无能为力,只能这样劝解宋惟梁。
“若没有父亲的周旋,此刻我已身陷牢狱。”宋惟梁的表情并不痛苦,只是一副不在乎。
“十年前发生过的事情今时又要重演,皇帝真是昏庸!”琉璃有些激动,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一直站在旁边的小宴急了:“小姐,小心隔墙有耳!”说完不忘做个”嘘“的动作。
小宴的举动惹得琉璃哈哈大笑:“船上就我们三个人,不碍事的。”
“小姐,我去外面守着,你与宋公子先聊着。”琉璃摆明一副不用担心的样子,小宴却不敢有丝毫的不小心。
“要不是小宴的谨慎,我也活不到今天。”看着小宴站在船外的背影,琉璃似乎想起了什么。
“琉璃,你可愿意随我离京?”宋惟梁思考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问。
“那你以何身份待我?”琉璃问。
宋惟梁看着琉璃,琉璃一脸笑容等他的答案。宋惟梁沉默了许久,才说:“除妻以外。”
琉璃的笑容有些僵硬,虽然早有预料,但被拒绝的痛苦还是有些出乎意料,琉璃站起来走至船头看着天边的月亮,说:“月亮也有多种变化,可她的光芒始终温存于大地。人虽道貌岸然,心却易变。我不愿意,你走吧。”
“琉璃,就算你不进宋家门,也要为自己考虑吧!等你年老色衰的时候,还要怎么养活自己?你以为……”或许从十年前两人的差距就已经逐步形成了,宋惟梁是功臣的儿子,琉璃是罪臣的女儿。
“那也好过接受你的施舍,以你为天!”琉璃转身端起酒杯悄然一笑,娓娓说出。
“琉璃,这不是施舍,你忘记我们有婚约了吗?”琉璃觉得宋惟梁是施舍,这让宋惟梁松了一口气。
“是啊,我记得我们的婚约里说的是明媒正娶的妻!”琉璃装作不在意,心里却是痛苦的很。
“琉璃,别任性好不好?”宋惟梁以为琉璃实在耍小性子。
“你怎么不直接说青楼女子配不上当今尚书大人的独子?”这是琉璃最害怕听到的话,尤其是害怕从宋惟梁口中说出来,但此刻倒不如这句话来的坦率。
“宋惟梁,你若这样说,我还觉得你坦诚。你躲闪的隐藏太让我失望了!”琉璃这辈子都学不会左右逢源,这也是她父亲最致命的缺点。
“琉璃,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宋惟梁支支吾吾的说。
“只是你要娶的妻子是丞相的千金和阳郡主!”琉璃与和阳是儿时的好友,突然有一天,和阳因父被封为郡主,而琉璃,因父成了阶下囚。
“琉璃,你与和阳情如姐妹,一定可以相处的很好的!”宋惟梁有些兴奋,他以为这是最好的安排。
“我只问你,可是真心喜欢和阳?”和阳对宋惟梁的情意,琉璃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嫁给宋惟梁。等等,和阳怎能轻易的选择所嫁之人,而且还是以郡主的身份?
“我的心一直随着你,可你却不要。”宋惟梁苦笑。笑命运,笑自己,也笑琉璃。
“和阳是否愿意随你去西南?”琉璃避开了宋惟梁的话。人,死过一次真的会看开很多。琉璃也不再是那个一心想要嫁给宋惟梁的小女孩了。
“丞相大人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女儿去偏远之地!”宋惟梁我酒杯的手攥的紧了些,语气很坚定。
“那恭喜你。和阳一直都很喜欢你,小时候我们定下婚约,她哭了很长的时间,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眼前的宋惟梁是琉璃熟悉的,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但行事与言谈却是如此的陌生。
“琉璃,我今日来,是要你一句话。你若现在随我走,我保证今生待你如妻。若是你不肯,怕是我们再也无缘了。”宋惟梁明白这样有些为难琉璃,但是以琉璃今时今日的身份怎么可能光明正大的进宋家。
“我不愿意。”琉璃饮下杯中的酒,依旧是微笑。
“好!”宋惟梁将酒杯重重的放回桌子上,拂袖而去。
宋惟梁离去后,小宴回到了船中。琉璃左手拿酒壶,右手拿酒杯,站在窗前,边喝酒边看着天上的月亮。
“小姐,何必折磨自己?”小宴没听太清楚他们的谈话,单看小姐现在的模样就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争执。
“小宴,他以前如何对我,你也看到过。如今要我与和阳共侍一夫,宋惟梁他何德何能!”琉璃没醉,说话的时候已语无伦次,眼神也有些迷离。
“小姐,宋公子待你的心是真的,你何不……”小宴没说出后面的话,她看到琉璃东倒西歪的走过来,有要摔倒的迹象。她急忙跑过去扶住琉璃:“小姐,是不是又犯病了?”
琉璃点点头,苍白的小脸上不停的渗出汗珠。
小宴将琉璃扶至椅子上靠好,从琉璃腰间取出香囊,琉璃一片晶莹的花瓣放入琉璃嘴中。过了许久琉璃眼才微微睁开,脸色也渐渐有了红润。
“小姐,你最近发病越来越频繁了,这可怎么办呢?”小宴看着琉璃喝下杯中的水,担忧的说。
“小宴不要担心,这病伴虽然了我十年,不也还没要我的性命嘛!”琉璃还是有些虚弱,每次犯病的时候都像是在鬼门关晃过一圈,但庆幸她每次都能活来。
“小姐,你先休息会,我们待会回去吧。”琉璃点点头,小宴才放心的去收拾东西。
香尘里,远远的就能看见火红的灯笼,像是要把黑夜照亮。只是可惜,照的亮是脚下的道路,却照不清心里的路。
琉璃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发小宴出去,她躺到床上,很快有了睡意。
只见桌上的古琴发出微微的白光,只瞬间便消散。突然屋内站了位男子,眉清目秀,潇洒俊逸,神色平静,目不转睛的盯着床上的琉璃。
琉璃似乎做了噩梦,不停的挣扎,不停的喊着“爹娘”,男子走过去,轻轻的握住琉璃的手,琉璃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再挣扎,安静的睡去了。
夜尽天明,琉璃睁开眼,见自己的手里握着一朵晶莹如雪的白莲花。
十年前琉璃醒在河边的小屋,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白莲花,枕边有幅画,画的是一位女子,口中含着的花与她手中拿的一模一样。琉璃猜想这花应该是救治她的良药,便收藏了起来。
白莲花共有六片花瓣,无土无水,花儿依旧盛开,并无发蔫的征兆。琉璃的病痛每两个月复发一次,每隔一年就有人送来白莲花。
“小宴,昨晚可有人进过我房间?”琉璃将花装入香囊中,问端来梳洗水的小宴。
“没有啊,小姐的门窗还是我亲自关上的。”小宴注意到了琉璃的动作,想必是有人送来花了,“难道小姐没有察觉?”
琉璃摇摇头,一来她算不准时间,二来她实在熬不住困,说:“模模糊糊的好像见过,但又觉得是梦境。”
“小姐,你的病复发距上次只有一个月……您还是去瞧瞧大夫吧。”这恐怕不是好的兆头,小宴越想越害怕。
“咱们看了那么多大夫,哪个不是摇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听天由命吧!”每看一位大夫就像是被判了一次死刑,琉璃已经对大夫失去了信心。
“听说这位骆大夫医术高明,比那些庸医强好多倍,没准有就您的办法呢!”小宴每次都是把大夫夸的天花乱坠,到最后结果还是一样,琉璃也不当回事,继续洗脸。
小宴看琉璃没有回应,又说,“小姐,您就去看看吧,要是被花妈妈发现了,她非得撵咱们走不可。小宴求求您了……”小宴想起唯利是图的花妈妈就害怕,如果被花妈妈发现,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好了,我去。”小宴的顾虑是对的,况且骆大夫的医术琉璃略有耳闻,也罢,不妨再相信一次。
香尘里的人还在熟睡,琉璃悄悄的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