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苏雯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从这里看过去,正好看到学校的操场,操场上一些学生正在老师的带领下上体育课。
刘元也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以前这里是看到不操场的,学校的锅炉房正好挡在了他们家窗户和操场之间,大概是城市集体供暖了吧,现在锅炉房已经拆除了。
“嗯,当时我就坐在那里做题。”刘元转身靠在窗户边,指了指书桌,“外面雷雨交加,雨下的特别大。”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天是周末,大概晚上八点左右,他说要出去一躺,当时我妈就坐在沙发上,也没发现什么异常。”
“也是,他这个人一直比较忙。”刘元像是在自说自话,“当时我们都觉得他肯定去忙工作了,毕竟他是学校的教务主任。”
苏雯盯着操场上的学生,沉声问道:“之后老师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刘元点了点头,随即觉察到苏雯没有看他而是一直望着操场那边,然后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苏雯转过身体,眉毛下拉,微微眯着眼睛,黯然说道:“当天晚上有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
刘元扬起头,眉头微皱,不解地看着苏雯,苏雯大概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突兀,解释说:“那天晚上,学校或者社会上有没有其他的事情发生?”
看到刘元依然满脸疑惑,苏雯继续说:“比如人口死亡之类的事情?”
刘元沉思片刻,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好像有吧,我记得周一我去学校,周晖跟我说那天晚上有一个铲车司机从昌民桥上滑落下去摔死了。”
“周晖?昌民桥?”苏雯揉了揉眼睛。
“嗯,我一个同学,校长的儿子,当时我爸失踪后,我的保送资格也莫名其妙换成了他。”刘元顿了顿,继续说:“昌民桥就在大丰街前面,咱们刚回来的时候就从那座桥上过来的,只不过以前比较破旧,也没有现在这么宽敞,可能最近几年翻修了。”
“那个铲车司机当时在哪个工地干活?”苏雯继续问道。
刘元看了一眼苏雯,他明白这些问题和父亲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小孩子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死很多人,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联。他收回目光,低下头回答道:“不知道。”
作为一个刑事辩护律师,这些年,苏雯也参与了多起匪夷所思的刑事案件,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有时候,看似无关的事情,却有着密切的联系。
“那,昌民桥附近当时有什么工地没有?”
刘元头都没抬:“我当时是高三的学生,每天的学习任务那么重,哪有心思关注附近的工地。”
苏雯没有说话,她的左手托着下巴,食指的指头探在嘴边,一边咬着指甲盖,一边思考着什么。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房间里一片寂静。
片刻后,刘元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学校的操场,当时学校的操场在翻修,我的座位那里就可以看到操场上一直有辆铲车在挖来挖去。”
“操场?”苏雯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操场,继而看着刘元:“还有没有?”
刘元凝思片刻,盯着苏雯的眼睛说:“当时我爸作为学校的教务主任,主管操场这个工程项目。”
听到刘元的话后,苏雯一愣,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双手抱在胸前,点头说道:“从铲车司机入手,或许能查到老师的一些线索。”
刘元点了点头,十三年来,他第一次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尽管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但在苏雯的指引下,总算有了一丝丝眉目。这一丝丝眉目就像黑暗之中的一抹阳光,总能给人带来信心和希望。
刘元跟在苏雯身后,走街串巷,打听这铲车司机信息。他看着前面身材修长的苏雯,默默听着苏雯向人们询问时的恭谦语言,内心升腾起一种莫名的温暖。
几天后,他们终于打听到了铲车司机家人的住处,两人疲惫地坐在张记馄饨店外面的摊位上,打算喝一碗混沌,然后再去铲车司机家人的住处。
老板看到有客人,忙上前热情地招呼,当他看到刘元后,目光一愣,怔了几秒,随即露出笑容。刘元和苏雯每人要了一碗鸡肉香菇馅的馄饨,老板一边应着,一边向里间的厨台走去,口中喃喃自语:“看着这么眼熟呢,好像在哪见过。”
坐在桌子前的苏雯,随手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然后问刘元:“以前是不是经常光顾这里?”
“我爸非常喜欢吃他们家的馄饨。”刘元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个带圈的鲜红的拆字,“可惜这里也要被拆掉了。”
这时,老板笑呵呵地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馄饨走到他们跟前,苏雯伸手去拿桌子上的手机,没想到手机背面带磁性的支架拉环牢牢地吸附在桌子上,她手腕用力,把手机从桌子上拿起来。老板把馄饨放在他们面前,眼睛偷偷瞄了刘元几眼,嘴里默默念到:“像,太像了。”
二人正吃着,刘元的电话响了,他看着手机屏幕里陌生的电话号码,直接挂掉,然后端起碗,把碗底的汤汁一口气喝光了。
放下碗,手机又响了,是一条短信息:“刘元吗?听说阿姨病逝,因为工作忙也没来吊唁,有同学说你回来了,有时间的话一起聚聚,十几年没见了——周晖。”
刘元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文字,叹着气站起来走到门口对着二维码:“老板,多少钱?”
“十二。”老板笑呵呵地说道。
二人从张记馄饨店离开后,按照先前打听到的地址,找到了铲车司机家人的住所。
苏雯轻叩门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打开门,看到门口的陌生人,她提防地问道:“你们找谁?”
苏雯礼貌地向中年妇女问好,然后说明来意,不料那妇女不耐烦地摆摆手:“都多少年,我怎么能记得。”说话间,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吼声:“谁呀?”妇女朝里面回应道:“没谁,走错门了。”说着就要关上门。
苏雯见状,赶紧从包里掏出二百块钱和一张白纸,她迅速在纸上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把二百块钱夹在纸里一并递给了妇女:“希望你能帮帮我。”那妇女接过纸和钱,随即“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刘元站在楼道里,一脸失望地看着苏雯:“她会给你打电话吗?”
苏雯淡淡一笑:“可能会吧,毕竟她还拿了我两百块钱。”
刘元端视着苏雯:“你还真自信。”
“没办法,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她一定会联系我的。”苏雯一边说着一边向楼下走去。
刘元跟在苏雯身后:“你平时辩护的时候跟法官也会说第六感吗?”
苏雯愣了愣,转头瞥了一眼刘元,平静地说道:“你平时也是这么刻薄吗?”
刘元停下脚步,看着苏雯的后脑勺,随即吁了一口气,快速跟上了苏雯的脚步。
回到家里,刘元又收到周晖的短信:“保送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这些年我一直很愧疚,当时年纪小,很多事情自己无法左右,有机会的话请让我当面说声对不起。”
看完短信,他倒头躺在床上,又想起十三年前自己的雨中奔向车站的场景,如果当时刘牧仁没有失踪,自己的保送资格没有被取消,自己现在会不会过上光鲜亮丽的生活,至少不会是一名装配工人。他听刘嫣说过,周晖现在是市住建系统的一名科长,手中还有一定的权力。
刘元闭上眼睛,被改写的人生从来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挽回来的。这十三年来,他已经慢慢地淡忘了那件事,也习惯了装配工的生活,可现在,往事再次如猛烈的冷风灌进了狭小的房间,带给人一种无处躲藏的寒冷。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来。他坐直了身体,是苏雯打过来的。
“人家给我回电话了,下午六点在文辰广场见面。”苏雯在电话里说。
“好的,你在宾馆等我,到时候我过来接你。”
刘元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窗户边,看着操场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感觉到黑暗之中的光又明亮了一些。
文辰广场上,中年妇女坐在长椅上,不时向各个方向张望着,看到刘元和苏雯过来,她赶紧站起来:“今天中午实在不好意思,我家那口子脾气不太好。”
苏雯露出真诚的笑容,表示不介意。
三人坐从长椅上坐下来,中年妇女开始讲述铲车司机的事情:“我们都是农村出身,家里经济条件也不好,在城里生活的很苦,好在他还有一门手艺,后来日子才好了一些…”
“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是从家里离开的吗?”苏雯看到女人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是家长里短,赶紧打断她,拣重要信息问。
中年妇女说:“嗯,那天晚上雨很大,我们刚吃过晚饭,他正在和儿子玩耍,然后接了一个电话,接着就穿好衣服要出门。”
苏雯问道:“那他出门前说什么了没有?”
“他说老板找他,要出去一趟,没想到,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中年妇女说着,眼睛有些泛红。
“当时他在哪个工地干活,老板是谁?”苏雯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递给中年妇女。
她接过纸巾,擦了擦眼睛,继续说道:“当时他在给清昌市第一中学翻修操场,老板好像姓陈,我听他打电话时叫陈老板,具体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后来呢?陈老板有没有给你们什么赔偿?”苏雯继续问道。
“后来警察通知我去认领尸体,告诉我说是全身粉碎性骨折,当场死亡,之后陈老板派人给了我一笔钱,说我老公是去工地的路上从桥上滑落的,本来没有赔偿,但陈老板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才给我们的。”中年妇女一边说,一边用纸巾擦着眼睛。
“能告诉我们是多少钱吗?”苏雯试探着问道。
“三十万,当时我拿着三十万以为我们母子以后起码能生活,儿子也能读到大学,没想到我改嫁后,嫁了一个赌鬼,没几年就把钱给败光了,那可是平子拿命换来的,我对不起平子。”中年妇女抽泣着说。她口中的平子就是她的前任老公。
“你现在还有平子什么遗物没有?”
“我回家找找,如果有的话我联系你。”说着,中年妇女站起来就要离开。
苏雯拉住她,从包里掏出500元人民币,递给她:“给孩子买点书本文具之类的。”
中年妇女呆呆地望着苏雯,嘴唇蠕动了一下:“他,他已经辍学了。”
苏雯尴尬地笑了笑:“随便买点吃点,如果能找到什么物品的话,记得告诉我。”
中年妇女有些难为情地从苏雯手中接过钱,快步消失在广场的人群中。
中年妇女走后,刘元看着苏雯:“接下来该怎么办?”
苏雯问道:“当年学校的看门人还能找到吗?”
“当年是老程看护校门,应该能找到。”刘元说着,拿出手机给妹妹刘嫣打电话。
在电话里,刘嫣告诉刘元一些关于老程的信息,按着这些信息,刘元和苏雯很快就找到了老程的家。
二人驱车来到清昌市市郊的一处老宅外,苏雯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围墙,然后在朱红色的大门上重重叩了几下,半分钟后,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朝着大门的方向走来。
沉重的推门声中,一个年轻女子的面容映入刘元和苏雯眼帘。
“请问,你们找谁?”
刘元怔了一下,随即笑着问道:“你好,这里是程老家么?我们找他有点事。”
女子回头望了一下,透过门缝,刘元看到院子的藤椅上躺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那就是老程。
“我们以前是清昌第一中学的学生,过来看望一下程老。”苏雯上前笑着说道。
女子犹豫了一下,老人朝他招了一下手,女子随即打开门,把二人迎了进去。
“程老,身体还硬朗吧。”苏雯边说笑着边走向老人。
刘元看到院子里豪华而精致的装修,有些不敢相信曾经那个看护校门的老程居然住在这里。
老程躺在藤椅上抬了抬眼皮,看到二人手中空无一物,不是说来看望我的吗?怎么两手空空?当眼睛掠过刘元时,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震惊,然后缓缓坐直了身体,盯着刘元问道:“你们是?”
刘元向老程介绍过自己,并说明了来意。
老程舒了一口气,缓缓躺下身体,语气及其平静地说:“这么多年了,我也记不清了,刘主任失踪那天好像是…”老程说着陷入沉思。
“2006年5月20日,下着特别大的雨。”一旁的刘元赶忙提示道。
“对,那天下着特别大的雨,当时我正在门房里看电视,电视里播着长江三峡大坝全线建成的新闻, 那天是周末,学校也没人,我看了会电视就睡着了,大门当时是锁着的,没有一个人进出。”
苏雯追问道:“学校操场的工地那边有独立的进出口吗?”
老程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深深看了二人一眼,然后摸着自己的额头说:“应该有,校门只有师生们进出。”
刘元和苏雯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微笑着和老程告别,二人踏出门外,沉重的朱红大门被缓缓关上。
院子里,老程坐直了身体,手机放在腮边:“刘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