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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A54李叶芳到放射室……”机械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播报,在这安静的走廊一阵阵回荡,像那海浪,一个又一个往头上翻,让人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认命接受。
一个蹒跚的脚步从王静旁边走过,王静紧张地用汗湿的手紧了紧母亲的手,那干燥温暖的手让她一下又平静了下来。早晨的阳光从窗户旁边重重叠叠的树叶中透过来,一丝丝的光线带着绿意,在白色的墙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偶尔风吹过,那影子便撕开一个极亮的口,王静用手点上去,竟然有一种想要撕开那光斑,看看另外一个世界的冲动。
放射室走出了一个中年妇女,脚步虚浮,头低垂着,苍白的嘴唇紧抿。坐在王静对面的一个男人迅速站了起来,走了过去,把女人扶了过来。王静这时才看清那女人模样,苍白的脸上,一双无神的眼睛耷拉着,头上没有头发,她一坐下去,男人就拿起一顶粉色的帽子帮她带上去。男人又拿起一边的水杯递给她,女人摆了摆手,一副想要呕吐的模样。
“你喝点水,喝点水会舒服些。”男人把水杯打开了盖子,重新递了过去。
女人把水接了过去,喝了一口水,似乎身体不适,又重新把杯子放下来。“你赶紧去工地吧,要不然你那个工头又得说你了。我等一下去买点菜,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男人摩挲一下干裂的双手,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又重新坐下去,把水杯重新盖好。放进了一个布袋里面。“你真的可以吗?要不我今天请个假吧,然后我去买点东西给你补一下。”
“怎么说你老是不听呢?”女人声音变大了一点,脸上因为那莫名的怒气重新变得充满活力,“你女儿现在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我们两个都不赚钱,她该怎么办?她有我这样一个妈就已经够可怜了……“
“又胡说什么!我走了,东西都在袋子里面,你记得带走。“
女人点了点头。男人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就往外面走。女人原来还有哀戚的脸重新呆滞起来。她扶着椅子站了起来。这时刚好窗户的光照在她脸上,那接近白的光散着生命的热度,但她选择用手遮挡着,这脆弱的生命似乎承受不住这热量,它再也不能在光下汲取着营养,开出绚烂的花。
王静出神地看着。一旁的母亲看到女人后反而热情地打起了招呼。还没有等到两人聊上几句,就到王静的母亲进去了。
这走廊重新恢复了平静。王静不安地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觉得自己有点突兀,又重新坐了下来。这样的场景,王静已经重重复复经历了好几遍,但每次还是不安,这种不安像是被小虫一点一点啃噬,那点点的酸痛慢慢累积,膨胀,直至整个心脏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当母亲从放射室走出来,这不安才被扎破,飞出云霄外。王静扶着母亲坐了下来。
“妈,你感觉怎么样?来,喝点温水。”
“没事,没事,现在都习惯了,就是有点晕。”刚说完,就发出一声干呕声。
王静轻拍着母亲后背,满脸担忧地看向母亲。
母亲似乎想要减轻王静的担心,语气重新轻快地说着闲话:“你知道刚才那个女人吗?乳腺癌,刚开始割了一边,另外一边现在又开始扩散,不知道化疗有没有用,估计还是要割,上次还跟她说,这下内衣钱都可以剩下来了。”说完,还轻笑几下。
王静一下不知道是该附和着笑几声还是让自己母亲不要说这样的风凉话。她的心重新不安起来,大拇指不自觉地轻扣着背包上面的拉链。窗户吹进了一阵风,外面的树叶刷刷作响,墙壁上的阴影左右晃动,王静觉得自己也随着晃动起来,这走廊晃动,这世界晃动,里面的人就在这晃动中滚来滚去,在既定的轨道慢慢滑向画好的终点。每个人就像一个胶囊,有些人糖衣慢慢融化,开始露出里面彷如灰尘的点点。
“走了,我们现在出去吃点早餐,然后去市场买点菜。我今天煲你最喜欢的莲藕排骨。”王静母亲拍了拍王静的肩膀,“好啦,想那么多干嘛,外面有你喜欢吃的那个布拉肠,有一家做的很好吃。走,走。”
王静拎起地上的背包,扶着母亲往外面走。
医院门口早已摆满很多早餐档,升腾的热气中,互相吆喝。有香气满溢的汤粉汤面,有白胖胖,造型可爱的包子,也有香脆可口的特色酱香饼……那充满生活气息的热闹让人忍不住欢喜起来。王静被母亲拉到一个三轮车档口边,母亲熟稔地跟老板说:“老板,来两份布拉肠,不要辣。”
“大姐,来,给你。”老板满脸笑容,迅速熟练地打包了两盒递给王静母亲。看到一旁的王静,语气讨好地说道:“大姐,这是你女儿吗?长得好漂亮啊。”
母亲顿时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嘴巴还在客气地说道:“哪里,哪里。”
王静有些不知所措。她扯了扯母亲的袖子,她母亲立刻明白过来:“老板,我们走了,还要买菜呢。”
回到租房里,那不足20平的房子只能够放下一张床和一个长的桌子,只能用电饭锅随便水煮点菜和煲汤喝。王静把东西放在一边的桌子上,蹲了地上摘菜。“妈,要不我们重新找个房子吧,你看这个也太小了,一点也不方便。”
“就几个月,很快过了。不要老是浪费钱,你刚上班也没什么钱,要省点。你坐床上,我自己弄就可以了。你也弄不好。”
王静被母亲推着坐在床上,看着母亲那忙碌的身影,王静有些恍惚,似乎像回到小时候,那时候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忙碌。在地里忙完回来,还要做着各样家务。母亲刚确认食管癌的时候,王静天天躲在被窝里面哭,家里的人都是满脸凝重,只有母亲还可以带着玩笑地说:“是中期,又不是晚期,不是什么大事。就当自己好好休息吧。”王静和其他人都以为母亲乐观,直到有一次她晚上发现母亲躲在家里的甘蔗田里面哭,她才发现原来这个假装坚强的人一直都不坚强。王静想着想着有点泪眼朦胧。“妈,你那时候为什么要在地里哭。”
王静母亲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整理砧板上的肉,“你以为你妈不怕死啊,我也怕呀,万一我不在了,你们该怎么办?也没有人给你们煲汤做饭了。”
“你就因为这个哭?你难道不可惜你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那我还能怎么样?可惜了又怎么样?这一辈子都是这么辛苦过来了,什么好的也没有享受过,但又不是只有我这样,大家都是这样的。你看住我们楼上的那家人,那个女人也是跟我一样的,家里条件也好,还不是一样哭?我只是心疼你们呀,也不想你们跟我一样。”
“妈……”王静顿时有些哽咽。
“好了,怎么说着说着又想哭了呢?赶紧去洗洗手,快做好了。吃完饭我们出去走走。“王静母亲盛好一碗汤在桌子上面,那粉色的藕、黄色的玉米和红色的萝卜在那热气升腾中散出生活的味道,那是一种熨帖温暖的味道。
王静刚把碗端起来,上面就传来玻璃摔在地上的声音,没多久一阵嚎哭声顺着风穿了下来。
“……你们现在都高兴了是吧!就等着我死了,好让那个贱人进门是吗?我偏不如你们意,我死也拖你们下水……“
“你闭嘴!你在胡说什么呢?不嫌丢人!”
“丢人,你他妈的才丢人……我怎么就那么苦呢……”女人的辱骂声低了下去,那阵阵的哀哭声让人忍不住动容。
王静刚站了起来,母亲就摆摆手让她坐了下来。“别管他们的事,天天都会闹上那么一回,唉,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王静重新坐了下来,那恸哭声如浪一阵一阵拍打着心脏,里面酸痛着,即使碗里那莲藕汤温着身上的血,暖着身体的每一处。
王静跟母亲傍晚时才出去。带着热气的风鼓胀着空气,散着暖光的树叶互相摩挲。这时太阳已经落下一半,只留下一片昏黄的光。天上的云层粉色上堆着蓝色,蓝色上叠着橘色,也开始慢慢地暗下来,先是变成浅黄,变成白色,而后变成浅灰,变成深灰,直至变成一片黑。人行道一边的湖水泛着粼粼的金光,几只白色的鸭子在上面悠闲地漂浮着。湖的一边还长着大片荷叶,但在愈渐黑色的夜色里,看不清原先的模样。
广场这时热闹了起来,喜庆动感十足的广场舞互相舞动着,还有各种拉着七彩小灯窜的地摊前站满了人。这热闹扯掉白天的死气沉沉,也撕开了黑色的沉闷阴暗。王静拉着母亲在那热闹中看来看去。在王静的印象里,王静还是第一次跟母亲这么悠闲地逛着,以前都是冲冲忙忙地买好菜就赶回家的。两人逛了好一会才挑了一个椅子坐了下来。
“好久没有这么悠闲过了,以前都是忙忙。”母亲有些愉悦。
“你以后都可以多休息,我们有空了都回家陪着你去逛。以后都会让你好好享受的。“
“哎,年轻的时候总以为多干些活的,老了就可以享受,你看现在,想享受身体也不允许了……现在化疗了几次,眼睛也看不清了,耳朵也听不清楚了,连牙齿都掉了好几个……“母亲顿了顿,嘴边的笑容也僵住了,两手在太阳穴位置揉了揉。”享不享受现在对于我来说已经不要紧了。你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我们村的一个男孩子的,但是你外婆说他家穷,不愿意。前几年我们同学聚会,人家都做了一个大老板了。我当时真的很后悔听你外婆的话,要不然我这辈子都不用那么辛苦了。但前几天,跟我一个同学打电话说起来,才知道他前年车祸去世。你看,人这种东西真的很脆弱。唉……“
“妈,现在医学很发达的,你这个根本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做人也是挺没意思的,你看,好像做什么都不对。”
王静一下不知道怎么回复。谁又能知道这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呢。王静看着那繁星满天的夜空,那浓重的黑夜沉默着,只有那热闹,那七彩的灯光似乎试图向人类解释着这生活的意义。
两人没有再就这话题聊下去,扯了一些生活琐事说了一会,就回去歇息了。
睡到半夜,王静听到母亲的啜泣声,她睁开眼睛,安静地沉默着。或许这黑夜太沉重了,让人忍不住泪流,试图挣扎出一条活路。
王静恍惚中像回到了医院,在那晕眩的晃动中,融化掉自己的糖衣,把自己倾泻而下,化成尘土,变成黑夜的雾气,在光再次来临时,消散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