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婉豆说（07）
13.梦魇
重逢的喜悦并没有让梦魇离开我的睡眠，极度亢奋的大脑在夜里做着杂乱无章的梦。确切地说这样的情形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从帝都回到云城，再从小表嘴里隐约透出沈哲的秘密，它就开始在午夜里是无忌惮地霸占我的大脑。
梦，并没有因为我离开云城而轻易放过我，不仅如此，我能感觉到它因为我与沈哲的再次相见变得更加狰狞。
梦里，回到了云城，熟悉的老宅，熟悉的村道。我像一只游魂盘踞在祠堂的房梁下，死死地盯着那扇大门，木门的卷轴在外力的作用下发出冗长的沉闷的声响，听起来是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我看他一步步走来，像提线木偶，空洞的眼佝偻的身。他跪在大厅前，对着一排又一排，红的黑的黄的牌位，机械地磕头一遍又一遍，他嘴里念念有词，我仔细听，他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空气里似乎能闻到血的腥味，能看到他的前额一片浓稠血，是艳丽的红，随着他起伏的身，从上往下，汇成一股，不，是两股，甚至更多，流过他的眼角，他的鼻，他微抿着的嘴，顺着脖颈没入衣领。
祠堂逐渐在我眼里模糊，大红的房梁，雕花的窗框，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开始潮湿，它们像尸体上的皮肤一样开始溃烂。
“沈哲，沈哲……”我听到自己从喉咙里发出的沙哑。
他听不见，他一直，不停，不停地磕，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求你，别磕，我不要了，都不要了……”我一遍一遍地喊，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
可他听不见，还是，不停，一直，磕… 这样的梦让我一次又一次地从深夜里哭醒，每次醒了来都会因为想起沈哲那空洞的眼，血红的额而无比惶恐。
学校每个早晨整点报时的钟声把我闹醒，盯着天花板上的风扇，看着它一圈又一圈毫不疲劳地转。
阿敏刺耳的声音吓得我胃里一抽。
“彭婉豆，你聋啊，手机响了。”
我划过屏幕接听。
“豆豆？”是沈哲。
“啊？”
“我们谈谈。”
“谈啥，我要去上课了。”
对，不能再见他，至少现在不能见，不能像十七八岁时任意妄为。
14.决定
确切地讲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热爱学习的好学生，如果不是因为沈哲固执地认为我需要考个不错的大学，那么我宁愿和小表一样用极少的精力应付高考，进一所二流大学混个文凭。可自来到大学总会隔三岔五的到图书馆窝着，就像讲台上满头白发一口黄牙的老教授嘴里赞赏的好学生。当然，绝对不是像那些考研考公务员或者拼奖学金的那些四眼怪物一样，我只是喜欢窝在图书馆的地下室里或是睡觉或是发呆，大抵是这里的地下室和云城沈哲的小屋类似，梅雨天里总是潮潮的。
从图书馆出来，走过霓虹闪烁的喷泉池，我看到沈哲一个人依在校道拐角的路灯下，他如此无措，迷茫地矗立在那，如果不是他那被风吹得泛起层层褶皱的上衣，会让人误以为是一座雕像。我想，在帝都的西站，甚至是那年村口的大巴车上，他是不是也这样孤独地等待。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只记得在他抬头的瞬间，是那一双空洞的眼，我就不顾一切，疯狂的摆动双腿。
身后是急促的脚步声，耳边是风声。
“停下，豆豆你停下…” 他追上来了，一把拽住我的手臂。
“干什么，你放开，放开。”我用力挣脱他的手，怀里的书掉了一地，他还是紧紧地拽着，仿佛抓着的是一条救命的绳索。我索性懒到地上。
“你跑什么？啊？”沈哲晃着我的肩膀，我能看到他眼里火烧满整个瞳孔。
“躲我干嘛？你以前怎么不躲我？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又为什么突然就不写了。你总是这样莫名其妙，你不知道我从小就烦你吗？为什么还要一直一直在我眼前晃，怎么都甩不开。你是鬼吗？”像是有什么东西让沈哲疼痛到声嘶力竭。
他两手抓着我的肩，粗暴地挟到他的眼底。
那人苍白的唇一张一合，他说：“豆豆，我来了，你怕了？”
“什么怕不怕，我怕什么，你是不是有病，来福城干嘛？沈姨花了那么多钱为你打点关系，留着帝都不好吗？跑来这穷乡僻壤的鬼地方你什么意思。”
“你离开云城后连一封信也没有又算什么意思？”
“你又不回，我懒得写了！”我赌气地嘟嚷。
转而又抬头瞪着他，其实沈哲生气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吓人，他总会憋红了脸，红红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很可爱的样子。
“为什么要躲着我？”沈哲固执地要问个明白。
“我也烦你了，不管不顾地把我丢在云城，不想跟你说话。”
“那我每周末都来学校看你，给你带手指饼干，成了吧。”
“不要，我二十多了，不是云城里的野丫头，早就不吃手指饼干。”我从他手里挣开，自顾着捡掉下的书。
“那你要怎样？”沈哲抽过我揽在手上的书，猫着腰捡落在草坪上的签字笔。
“你回去，回帝都。”好不容易走出了大山，就该走得远远的爬地高高的，这才是沈哲该过的生活，而不是留在一座县级市的小镇里，队里消防员不是给镇里居民捞夹在墙缝里的傻狗就是给人摘房檐下的马蜂窝，一星期连火灾都没几起，窝在这里只能当个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防火参谋。
“你当消防队是我们家的吗？说调走就调走，已经回不去了。”
我胃一纠一纠的疼：“你是蠢吗？呆在这里能有什么出息。”
沈哲闷声回答：“对，我本来就蠢。”
我一下激动起来，为沈哲的不争气：“你去找她，就那年你带来见我的军官，我知道她家背景硬着，她会帮你的。”
沈哲默不作声，像是我踹翻了他心里的油锅，烧得他五官都扭曲在一起。
“你不好意思说？那我去说，再不行我就求她，我知道她喜欢你，肯定有办法调回去的，或者是凑点钱……”
“够了豆豆，说的什么话，既然从帝都下来我就没想再回去。”
“你…”我冲到他眼前，气呼呼地想把他骂醒，皆尽脑汁也吐不出骂人的话来，于是只能干跺脚来发泄沈哲从话里流露出对自己前途无所谓的不满。
“嘘…你听我说，我一向没有物质权利至上的观念。我们一同在云城长大，在那座贫瘠的乡村舒适 虚荣 便利 机会 都不是人活下去的必需品，即使没有这些在远离繁华城市的角落一样可以活得很好。在帝都，住着不属于自己的房子，吃着昂贵却并不美味的三餐，付出时间精力去维持一份用阿爸阿妈十几年的青春从工厂里换来的钱砸来的工作或是依靠别人的施舍得来的职务，这种虚假的亮丽光鲜让我喘不过气。你觉得依靠一个女人背后的家族，像狗一样，卑微地猫着腰在满是权贵的帝都空惘过活会有什么意思？”
“当有选择的时候，我拒绝让自己那样活着，我讨厌那种生活状态下的无力感，你同母亲一样一再坚持让我回帝都，这样让我觉得你很不了解我。”
“我们是来自贫穷的农村，但不是非得集成家族和血脉的物质条件与精神期望去攀爬权利物质的山峰。”
沈哲一口气说那么多，每一句每一字我都听得明白，他说的并没有错。
“那你也不能呆在福城，你得离开这里…”我猛然惊醒，眼前闪过的是梦里他那空洞的眼染血的额。这让我不由得想逃，而事实上我的脚在不受控制地迈开。
沈哲在意识到我动作的下一秒抓住我，我们像蔓藤一样纠缠在一起，一个极力想挣脱一个拼命在安抚。
“婉豆…”沈哲气急。这一声确实是把我震住了，脚底一滑竟跌坐在地上。
他蹲下身来，然后硬生生地把我低下的头抬起，强迫我对上他的眼。
“你听着，我从小就不怎么会说话，所以，你认真听着。确切地讲，我没什么追求，只是遵照家里人的意愿苦读，遵照着三姨的嘱咐照顾你。如果非要我说什么是我在意的，那就是盼着你赶紧长大，然后成家，再也不需要我操心你是不是又在背地里偷吃饼干。这样我就能安心地去过自己的生活，可是，现在，你长大了，我却不想把你丢开。”
沈哲很认真很认真地说。
“离开云城，我尝试着正常地恋爱，正常生活，我也试图不再去关注你在云城的消息，每一封寄来的信都强迫自己不去看，可是当我再也不用每周末排着队去取那份薄薄的纸时，我难过极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福城，而且我也不打算离开，至少在你大学毕业前是这样。”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正在一点一点泛酸：“那你要怎样，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知道自己不正常。”他无奈地把眉毛纠结在一起。
终于我再控制不住眼眶里的水，它们疯了一样涌出。
“如果我说，我也像夏吹一样无法忘记那棵哀怨的小树，决定回来祢补她四年失去的养分，那么你，还愿不愿意让我留下来。”
那棵同根的樱花树吗？我的呼吸开始困难，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吸气，却不想大量的空气涌入咽喉引来一阵又一阵的呜咽。
“当我看到生命中会有无尽的可能，像那天的火灾，我不敢想象如果你没有提前离开，变成一具烧焦的尸体，在我远离家乡每个繁华的午夜再怎么孤苦伶仃也不会有人挂念，我怕了，所以我来了。在我知道有些事情是可以改变的，便注定不会甘心只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为无法参与你的生活而在无人的角落里责备自己的懦弱。”
我不想也不能够再听下去，必需阻止他，慌乱地用双手去捂住他的嘴，可是不能，捂不住，那张嘴还是会发出声音来。
“我们是一样的，不是吗？”
“不，不是，不是这样…”
“那年帝都，你…”
“够了沈哲，求你，别再说…”我哽咽，语无伦次，双手像过电流，它在不受控制地抖动。
他眼里的光没了，也许他以为我会感动会雀跃，可我毫不留情地打断，让他没了主意。
“我错了吗？我以为你也和当年一样，是不是？你说话，为什么不说话。”我的沉默让沈哲被恐惧包围，他无助得像个被抛弃的孩子。
周围寂静得连对面马路来往车辆的喇叭声也停止了，终于，他跌跌撞撞地起身。
他要走了吗？要离开这里了？回到遥不可及的角落，他会和另一个女人一起吃饭，一起在每月的十五里依在阳台的摇椅上看月亮，一起商量房间窗帘的颜色，一起相拥入眠，在每个有星星的夜晚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再也不会有人关心我的头白长了多少，那么我可以拉住他告诉他不要走吗？可以吗？
不顾满地的灰，在他抬脚的一刻，甚至是连滚带爬地靠近他。
我伸手拉着他的衣角，一下又一下。
听到自己哽咽的声音：“那么，我们在一起吧。”
“我说，我们在一起吧。”
那人转过身来，吸着鼻涕，抬手不停地拭去脸上的液体。
“我们会不得好死吗？”
“不会，不会…”
下一章：婉豆说（09）
附注：1.夏吹：沈星妤所著的《盛夏的樱花树》的主人公，他和他的妹妹是前文所提到的同根樱花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