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世的时候,总感慨说,他这一辈子遇合了一位人世间最好的兄长。临终,他还是念念不忘地说。并且他立口头遗嘱要把他同他的兄长葬在同一坟茔里。 母亲也曾向我们透露说,我的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的父亲都没表现出太大的伤感。可在他们的这位兄长、我的亲伯父去世的数年数月里,我的父亲总是悲伤的哭泣。 究其原因,我们得到的信息是,在我们这样一个世代耕读的家族里,爷爷很早就不事农桑,只是一味地在外面教书。农事方面,传到我的父辈们手里时,我的伯父只有十五、六岁,我的父亲只有十三、四岁。比我父亲小三岁的叔父,随了教书的爷爷在外求学。偌大一个家庭的农业负荷,全压在我那尚未成年的伯父的肩上。 听长辈们说,冬天压砂耥地的日子里,伯父总是起得很早。天空尚星斗满天,他已经在压砂地里干了许许多多的活儿。春天播种的季节里,他更披星戴月,每天不比别人多种一亩地就睡不好觉。尤其在夏秋季节的一些年头里,我们那些临河谷的高地边,为了能拦起洪水,灌溉上那些土地,他首领众人,用砌石墙、堵石坝的办法来实现这一愿望。每年洪水来临几次,虽也能用这种办法灌溉田地几次,但也能冲坏石坝、石墙几次,可每冲坏一次,他就带人修复一次。那常年累月的修复与灌溉,与其说是靠石墙、石坝拦挡涌起了的水头,提高了的水位来完成,到不如说是全凭有限的人力同大自然抗争。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战天斗地的精神在我们的地头上在上演,它靠得是使不完的山石,用不竭的人力。那个用汗水粘合在一起的石墙、石坝,又是父辈们利用自然,求得衣丰食饱的一个明证。 伯父还常常对我的父亲说:“读书人的后代,更要懂得勤劳能使地生金的道理,不能让其他人看笑话。”奉了这句话,俩兄弟有难同当,勤劳创业二十余载。拓展置买耕地面积达四百亩。可以说,这在农村是开辟出了自己的一线天。 数九寒天,农事稍歇后,他们又东奔西跑,走南闯北地干起了运盐的生意。那贩运盐务的生活,我想一定又会有许多苦涩的细节。不,分明是父亲对我遗传因子的深刻记忆让我回想到,中华民国的二十几年里,有两个被野风吹得脸膛黑红黑红的热心汉子,背负沉物,口喘粗气,面迎风雪,相搭相伴地进行在运盐的路上,那便是我的伯父和父亲。一路的风餐露宿,伯父总以兄长的关爱之情来体贴着他的弟弟:平坦畅途上,他以前景的美好,鼓舞着他的弟弟;陡峭山路上,他以再加自己的重负来照顾着他的弟弟;干粮不多了,他总要用省吃俭用的办法使弟弟不致挨饿;壶水快尽了,他总要把最后几口剩余的水留给弟弟;甚至他为他的弟弟亲手拭泪的情景,还展现在我现今的世界里。常常,兄弟二人背上的背负物越来越沉了,越来越多了,那也是他们的汗水被盐袋吸纳后又结晶的结果。当然,和弟弟相比,兄长的盐袋将更沉更重…… 就是那一个个苦涩的细节,使他们兄弟俩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一种大悌大爱的帮衬作用,他俩的配合,是天道酬勤的最完美的搭配。庄里农事,兄提弟从,商讨意韵常拍常合。闲时,拉起家常来,长达整日整夜,难怪庄里人说,他俩是“脚离不开鞋,鞋离不开脚”的一对好兄弟,这是一种气息相投、血浓于水的人间真情的体现,有了他们兄弟二人的协作劳动,人世间才真正意义上有了一页和谐创业的壮美史。 合作化后,共产风刮得紧,身为生产队干部的伯父,由于说了一些与当时政策相抵触言语 ,被以“富裕中农的冒尖思想作怪”的罪名批判了,过于看重名节的伯父,一切艰难困苦都没有怕过的伯父,唯怕那个不该有的时代,唯怕那个时代村里那种侮辱人格的耍猴似的批斗方式,于是就选择了上吊自尽的结局,我们家族的顶梁柱就折了。村庄里也少了一位大勤大善大智大能的人。父亲的好强劲减弱了许多,因为他的领头雁没了。更令他伤心的是,我的几位兄长尚年幼,面对寡母哀子艰难的生活,他怎能不常常以泪洗面呢? 伯父,走得很唐突,加上年代的落后,他竟连一张照片也没留给我们就走了。我没见过活着的他,只是从诸多亲人的言谈中获知,伯父,没有一样不好的。 他少年持家,能力出众,孝悌勤劳集于一身。他波浪迭 起的生平,使线形的时间充满了曲折,使平常的耕读家谱,有了峰峦般的悬念。我们家史的河流里因为有了他,毕竟还是发出了浑厚的潮音。有时候,我静下心来就想,伯父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把所有亲人对他的评述和描绘,作了一个拼凑与凝聚,构成他在我脑海中的形象。 他的骨子里,灌满了我们魏氏先人善良、诚恳、睿智的精髓;他的思想,直接受到爷爷仁、义、礼、智、信儒教思想的洗礼;他强壮的体魄,承受了祖母丰厚膏美的健肌;他体伟威严,如我父亲;他面阔红润,如我叔父;他明辨是非,如我兄弟中的最睿智者;他宽容善良的天性,尽被我等传承。总之,分散在我们所有兄弟姐妹中的优点特长,都是他优点特长的延续。只是时间为了公允期间,把它撕成了碎片,分散给了我们每一个人。每当感念时,心灵中又产生一种崇高的幸福感。 伯父是一个上等的农民,体格健壮,勤劳朴实。他的生活,充满了泥土的气息、豆麦的芳香、瓜果的甜美、棉花的温暖。其实,他把这一切都献给了人类的传承,献给了历史。可惜那最后缺乏一定责任感的抉择,我们也想不通。他怎么会有那样的一念之差呢?看来,创造万物的上苍呀,一般都要在一个完美中造就一点缺憾,在一块碧玉上造就一点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