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顾自雄感到自己背上一热,两道汗顺着脊梁从颈中向下流去,一时说不出话来。
罗佐书听他二人对答,禁不住大喝道,“乌不古,是好汉就赶紧发兵攻城,少在这儿蛊惑人心!”乌不古脸上更见轻松,“我说的对错,顾将军自有分晓!今日之战,就算到此为止。盼顾将军与众位再想清楚,以免白白送了我吉喇部与你们虎翼营这么多勇士的性命!”
他言罢掉转马头,鞭子甩起,算做退军令,吉喇军层层退去。过了良久,
城下已归于寂静。顾自雄犹是纹丝不动地立在城头。罗佐书推了推他,“大哥,敌军已回营了,你也下去歇着吧。”顾自雄身子一晃,张口咳出一口血来。
众人皆大惊,不由分说一拥而上。顾自雄强自推开众人,缓缓转过身来,又喷出一口血。丁小虎叫声“大哥”,声音已带哭腔,伸出袖子去抹他嘴边,着手尽赤。
顾自雄摇了摇手,“不碍事,急火攻心了!”他虽如此说,但众人都看得出来,顾自雄眼中神采都黯淡了不少。
自正月十五出长城以来,顾自雄率虎翼营在九原渡大破胡紫光与王左侯,又长趋千里直扑吉喇部王庭,擒了浑邪王,更将一营人马为饵,引得吉喇主力五千铁骑东来。昨晚一夜未眠,殚精竭虑,尽启城中机关,才换得今日之战稍占上风。这一番斗智斗力,熬煞心力。他与田城佩十几年的交情,如今听到乌不古说起田城佩死讯,看起来不似作伪,终于急火攻心,支持不住,连咳出血来。
卫无病在一边扶住顾自雄,“大哥,乌不古随口胡说,你何必这么在意?”顾自雄苦笑一下,“我本就一直疑惑,为何左有欢喜城精兵牵制,右有龙骑埋伏,吉喇主力还能毫无挂碍地追我军到此?又为何神武鸽放出后,一直不见左、右二军动静,甚或连个答复也没有?若如他所言,城佩出了事,倒能解释得通。”
他叹了口气,“当真人算不如天算,我向城佩讨了这支令来,虽说为自己背上了个苦差事,但也亏他掌着兵部,才能许下此战成功便擢升虎翼营的话。岂知…”
卫无病轻声道,“大哥,不如先下城歇息,再图长远之计。”顾自雄摇了摇头,向东南看去。那是京城的方向!
顾自雄似自言自语,“十三年前,我与城佩在甘凉道上大战一天一夜,谁也奈何不了谁,落得个两败俱伤。这十几年来,他的旧伤时时发作,身体也每况愈下。我劝他远离酒色,他也不听。唉,城佩若真个身死,想是十三年前受的内伤又复发了。追根溯源,不是我害了他、也害了虎翼营么?”
祁连七鹰兄弟对这段往事知之不详,只大约知道顾自雄与田城佩不打不相识,情谊甚深。因了田城佩在兵部身居高位,虎翼营由绿林归附,才算有个正途,才不象胡紫光与王左侯一般迫得去投吉喇部。
顾自雄仍自顾自道,“城佩的身子,唉,却又这么强项,兵部一尚书两侍郎,只有他一个人潜心公事。他一去,真不知兵部将如何?”
他顿了一下,“吉喇部甚重然诺,今日里不会攻城,我们下城去计议吧。”几个人簇拥着顾自雄走下城去。
顾自雄指了指城根下,“就在这背风的地方坐一会儿吧。”他抚着胸当先坐下,看众人也坐好后才缓缓道,“你们怎么说?”众人各有主张,但一时谁也不先开口。顾自雄咳嗽一声,“还是佐书先谈,你们一个个都说说。”
罗佐书应了一声道,“不管乌不古说的真假,我们已在此守了两日,也没见左、右二军动静,总不能一味死守下去。”
卫无病接道,“行军自然未料胜、先料败。总是要想得艰险些才好。勿宁信他所言!若如此,我军守亦无援可恃,攻则难敌这五千人马,实在棘手。况且,军中粮草也不多了!”
熊毕力急道,“他奶奶的,不如趁着夜色杀出去,未必不能夺路而走。”
米希轻轻摇了摇头,“若要突围,也要有个周全的主意。不能仓促而行。”
丁小虎鼓了鼓腮,只道,“大哥在水里,我便在水里,大哥在火里,我便在火里!”
顾自雄合着双目,听众人一一说完,才睁开眼道,“我曾与城佩击掌有约,虎翼营正月十五出兵,要拖至月底。此时撤兵,岂不食言?”
卫无病沉吟道,“守至月底,还有三天时间。若左、右二军果已生变,我军再守只怕也无益了。不过,若城中还有如今日一战中的机关,也许还有机会。”
顾自雄叹了口气道,“方才老五在城上问道,难道我十余岁时便参与修筑这些机关么?不错,当年此城被屠灭之时,我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不过,这些机关本就不是建城之人所设。”
众人听他今日接连说出当年往事,倒也愿听个仔细。顾自雄咳咳两声,“当年,朝廷派军征漠北,在阵前反了一个名叫胡不为的小军官。此人反助漠北造出不少奇巧之器,将朝廷军打得数败。漠北覆灭时,此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无下落。”
他说到此处,熊毕力插道,“大哥,你说的就是当年的九地门人胡不为么?”
顾自雄点头道,“正是!你们也许知道,去年秋冬之际,征西军平西南三城,在天水遇到胡不为的传人,被打得措手不及。胡不为自漠北之役后,便隐姓埋名,在西北一带飘泊。在到天水之前,原是先在这城中待过一阵。我父是此城之主,待他甚厚,他心存感激,才花了大力气在此城中修了不少机关埋伏,后才离开。我其时尚幼,但整日随在我父身侧,也大约记得。”
众人听了才知,怪不得此城伏了二十几年的机关如此了得,原是出自九地门之手。卫无病突道,“大哥,有一句话,说了你别在意。你曾说土狼帮二十几年前屠灭了全城。当初土狼帮初起,不过数百人,这些机关如此了得,城中守御再弱,也不至于一下就被攻破。难道土狼帮战力远超吉喇部精兵不成?”
顾自雄点了点头,“老四,你果然心思缜密。土狼帮当时不过数百人,城中壮年男子集合起来也不下此数。这城,一朝被灭,是因城中有吉喇部内奸,夜半开城放土狼帮入城…这些机关,一件也没用上…”
他停一下,“你们一定奇怪吉喇部为何要与马匪勾结。只因这城当时是大漠中转之要道,事先曾数次拒了与吉喇部结盟之议,吉喇部怕此城终为他人所用,这才…吉喇部与土狼帮当时有约,土狼帮取城中子女玉帛,吉喇部却只要扫平这小石城。”他语下意甚怆然。
众人听了他说起往事,都在想,“大哥似不经意间说起往事,但其语意沧桑,隐有不祥之意,浑不似往日作战豪气飞扬。”
顾自雄终于双手一拍,站起身来,“不管如何,今儿是正月二十七。我们再守三天,若左、右两军再无动静,便突围南撤。你们分头准备一下粮草军械吧。”众人对望一眼,看来顾自雄是打定主意要守至月底,以全与田城佩之约了。
罗佐书望着顾自雄背影轻声道,“大哥一意顾着与田城佩之约,难道就不顾我们这八百兄弟么?”
卫无病摇了摇头,“大哥最重信诺,若田城佩不死,他也许会从了我们几个撤军的意思。但一旦田城佩身死,他再苦再难,也无论如何要全了这份约定。季子挂剑,不正是此意么?”
几个人相视苦笑,不复再言。(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