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冷,他下班后带她去肯德基店吃东西。一杯可乐,一杯牛奶,一份薯条。来之前他在店里吃过饭了,所以只要了一杯可乐,而她呢,说最近减肥,不能吃太多。其实,她根本用不着减肥,一米六五的个儿,体重只有一百斤。
他面带微笑,说女人还是胖一点儿好。她也笑了,说自己读大二的时候比较胖,那时有个男同学喜欢她,给她写过情书,他们在解剖课上合作过,但后来他转系了,因为晕血。班里有三十多名学生,每次上解剖课的时候,老师都会让她做助手,因为她的学习最认真,解剖图绘制的最完美。是的,是最完美,她重复道。她问他,知道兔子的心脏是什么样的吗,兔子的两条后退筋骨是一样的吗?他摇了摇头。
说到动物解剖学,她显得很兴奋,从兔子到家禽,从地上跑的到天上飞的,怎样捕获,怎样开刀,怎样缝针,如数家珍。隔行如隔山,他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显得很兴奋——他不会杀鸡,但她会,以后家里想吃鸡肉,不用麻烦别人了……
她说读大学时选择生物学专业没有后悔过,可目前的工作与专业没有半点儿关系,觉得很遗憾。她说大学毕业后本来可以去天津工作的,但她要照顾妈妈,还有家里的几亩果园,她也舍不得,她和哥哥之所以能读完大学,多亏有那几亩果园,还有吃了太多太多苦的妈妈。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她跟哥哥上学时经常遭到同龄孩子的欺负;乡里每年会给她家这样的贫困户发放慰问金和米面粮油,有部分村民看不下去了,就故意跟她爸妈闹矛盾,为难他们。她家果园里的围墙,被村民故意毁坏过,刚修剪过的苹果树,又被村民重新“修剪”了……在她参加中考的前夕,爸爸因病离开了这个世界。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但这个家没有倒,因为她跟妈妈顽强的撑了起来。
高中三年,只要果园里妈妈忙不过来,她就要请假去帮忙。那年的高考,她考的不是很理想,她的第一志愿填报的是天津的一所重点大学,因为分数线未达标,后来被第二志愿的一所本省的普通院校录取了。她想过复读,可一想到去了外地,妈妈由谁来照顾啊(那时哥哥在外地的一所高校读书)?所以放弃了复读。就在本省大学读书的时候,她还时不时的请假回家帮妈妈料理果园。
有一年苹果快要成熟的时候,妈妈生病住院了,哥哥去医院陪护(背妈妈去换药,翻身都是力气活),她只好一个人晚上去看果园(防止小偷行窃)。万籁俱寂,偌大的果园里,周遭一片漆黑,一个小姑娘蜷缩在简易的小土屋里,连呼吸都是谨慎的,颤抖的。除了果园,家里还有几亩地种了麦子。盛夏时节,她跟妈妈去割麦子。因为个儿矮,她只好跪着割麦子,一不小心,长柄镰刀割到了左手的中指和小指上,鲜血滴滴答答的渗进了麦田里,她忍痛用右手刨了个坑,将受伤的手指埋进了小坑里——在我们家乡,黄土依然是最好的止血药。
她伸出了左手,他仔细看了看,两根手指上依然能看到清晰的疤痕。她伸出了右手的食指,有一条很深的疤痕,她说是有一年跟妈妈在果园里除草,妈妈用铁锹翻地,她蹲在旁边捡草根,有个草根没有被铲掉,她就用手去拔,这时妈妈的铁锹落地了,正好铲到了她的食指上……
说到这里她停止了讲述。他看到她的眼里有泪花,随即给她递了一张纸巾。她接过了纸巾,擦了擦眼睛,说那个撕心裂肺的痛到现在还记得,当时整个手指几乎铲断了,只连着皮。她摊开了两只手,每个手指的根部有一层厚厚的老茧,她说那都是干农活磨的。
她问他能扛的动用尿素袋子装的煤炭吗?他说很费劲。我能扛的动。她说有一年的冬天,她跟哥哥去买煤炭,装了一三轮车,四十袋,都是他俩装卸的,当时有村民在旁边围观,说风凉话:这么能干,还上什么学,穷家薄业的,读再多的书有啥用?
有一年的暑假,哥哥留在学校勤工俭学,她跟妈妈收割麦子。妈妈割麦子,她用架子车往家里运。尽管车子不大,如果会装车的话,一次可以装七八十捆麦子,但她不敢装那么多,因为就她一个人,拉不动,第一车装了二十捆,上坡的时候,车子拉不动了,她瘦小的身子几乎贴着了地面,可车子还是文斯未动,她肩上的绳子越勒越紧,额头渗出汗水,双腿开始打颤,尽管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可车子非但没有前进,反而开始后退,她着急了,甚至开始恐慌,但她不敢撒手,就在这时,有路过的村民帮她推车了。
到了平地,她双手扶着车把稍作休息,而此时,眼里布满了泪花。重新返回地里,她再次装车时只装了十五捆麦子,那天晌午到傍晚,她运了十二车麦子……那年春天,果园里浇水,只浇了一半,就被邻居截走了,她跟妈妈去理论,邻居说少浇一点儿吧,浇多了付的起水费吗?还有一次,她住校周末没有回家,妈妈托村里有车的人家去县城时给她捎带几个家里烙的大饼,可对方拒绝了,说妈妈没钱给油费钱……
那年的秋天,她只身一人去大学报到。那是她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她当时心情很激动,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带给自己和家人许多痛苦回忆的故乡了。只是,因为妈妈说火车上小偷很多,一定要看好包裹,为此,她上火车找好座位后再也没有挪动过,她不敢去洗手间,更不敢喝水……
她是90后,他是80后,他们之间年龄相差七岁,他们都是农村出来的,但他的孩提时代没有经历过她这么多的苦难,所以听她讲述以前的那些心酸往事时,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拉过她的手,紧紧的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她的泪水流过了脸颊,他抽出一只手来帮她轻轻的拭去了,然后站起身将她紧紧的搂进了怀里。她的身子在发抖,他用手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告诉她说那些学生时代的苦难已经结束了,今后我们携手并肩,一起努力,让那些鼠目寸光,恃强凌弱,曾经小视我们的村民重新认识我们,定义我们。
她的身子不再发抖,说自己大学期间学习很刻苦,还经常参加各类社团活动,当过学生会主席,家里的墙上贴满了各种奖状,哥哥大学毕业后去了国外,现在村里没有人再明目张胆的欺负他们了,但她还是不愿回到故乡,学生时代,她对故乡已经没了乡愁,现在,她只有牵挂,因为妈妈还生活在那个地方。
说到故乡,相信好多人尤其是远方的游子会无比眷恋,但不是所有的乡邻都和蔼可亲,也不是每个游子都有浓烈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