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木出生没几天,何玲求何骏飞带自己和女儿去监狱探望李阔,被何骏飞一口拒绝。当初妹妹执意留下孩子,他就不赞成,但最终拗不过,只得作罢。 虽然跟小木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看着她咿呀学语、歪歪扭扭地学走路,但何骏飞对这个外甥女并不上心,甚至很少跟她相处。他总觉得她身上有李阔的影子,这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曾跟妹妹谈过,他问:“你还没嫁人,再加上这个拖油瓶准备怎么办?”
何玲的回答很简单:“既然这个孩子来了,就没有理由不留下她。”
“李阔有二十年的刑期,你要等他出来吗?就凭他杀过人,怎么能做个好父亲?”
“哥,我没有想这么多,而且,我们到现在也没有告诉他关于孩子的事,不是吗?”
“你想一个人抚养孩子?”
何玲不说话,算是默认。
其实这个时候,不管妹妹的回答是什么,何骏飞都没什么好脸色。他丢下一句“不想管你们了”,就结束了这次对话。
虽然这样说,但随着小木长大,她的确成为一个很懂事的姑娘。5岁就能帮外婆扫地,还会帮在沙发上熟睡的何骏飞盖上被子,家里人谁过生日,不识字的她就用画画来表达她的心情。何骏飞也渐渐跟小木亲近起来,觉得她身上更多的是何家的家教 。
李阔这个名字渐渐被何家人淡忘,直到小木6岁那年,她无意中将可乐瓶打翻,弄脏了何玲的黄色连衣裙。那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当棕褐色液体沿着连衣裙的衣角逐渐漫延上来时,何玲一下子慌了神,恐惧的表情爬满她的脸。她开始全身冒冷汗,不停地打颤,手指也不听使唤地抽搐,她好像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在耳边嘶吼,又像是有人把她拽进黑暗的小屋里,顶着剧烈的疼痛,何玲发现猛然间经历的一切竟然莫名的熟悉。想到女儿还在不远处,她连忙跑进卫生间。
那天晚上,何玲的反常引起了何骏飞的注意,看到妹妹脸上挂满的泪水,他断定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何玲先把小木送进房间,让母亲陪着她,然后把何骏飞一人拉进房间。
刚开始,何玲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只是哭,等情绪稍微平复些,刚说一个字又开始不停地哭。何骏飞从没见妹妹这样过。他坐的更靠近些,拍拍她的背,何玲双手掩面,顺势躺在何骏飞的怀里,何骏飞顿时觉得事情不妙,但他不敢催促,只能等她慢慢说。
何玲轻声低语,“我好害怕,哥,我好害怕。”
何骏飞感受到她全身的抽动,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只能紧紧环住她。
“我都想起来了,怎么办,我全都想起来了。”何玲一只手用力捂着嘴,另一只手拼命拍打床褥,她双腿紧紧并在一起,精神极度紧绷。
“你想起什么了?”
“衣服上的血,”何玲指着被丢到角落的沾上可乐的黄色连衣裙,“还有地上、手上全都是鲜红色的血。”
“小玲,你在说什么?”
“哥,是我杀了周亨实,真的是我。”
“你在胡说什么?怎么会是你?李阔说他独自一人去找的周亨实,只是你不放心,偷偷跟在他后面,所以才会也出现在案发现场。”
原本只被恐惧填满的整颗心,在听到何骏飞的话后,愧疚之感翻涌着挤在大脑里,让何玲头痛欲裂。
“李阔他说谎,他是被冤枉的,”大沽大沽的泪从何玲的眼眶冒出,不带一点迟疑,“他是为了保护我。”
看着激动的何玲,何骏飞不知道她现在神志是否清楚,也不知道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小玲,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这是杀人的大罪,你可不要胡说啊!”他双手抓住妹妹的胳膊,低声说道。
何玲也镇定很多,她擤了擤鼻子,看着何骏飞的眼睛,说:“哥,我记得很清楚,当初是周亨实约我见面,李阔是后来到的。”
“可,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有理由要杀周亨实。”说到“杀”这个字时,何骏飞明显声音轻了很多,还下意识地转头看着门口。
何玲面不改色,眼睛盯着前方。“周亨实想要侵犯我。”
听到妹妹的话,何骏飞两眼瞪得溜圆,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接着眼珠冒出火来:“什么?他竟然!”
何玲记得很清楚,周亨实对自己动手动脚,她不停地反抗、挣扎,但没有人理会。当周亨实脱下何玲的黄色连衣裙后,她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朝周亨实狠狠捅去。鲜血顿时喷涌而出,何玲慌了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立马丢掉手上的水果刀,刀刃碰倒玻璃杯,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这时,李阔不知从什么地方冲进来,看到满地的血也吓了一跳,他一边把何玲的衣服穿好,一边确认她是否受伤。何玲这时已经被吓得全身发抖,躲在李阔的怀里,拼命想要擦掉身上和手上的血。抬头的瞬间,她隐约看到角落里有个人,现在回想起来,确定是周亨实的儿子周鸿睿。可这个孩子却从未在公共场合提过这件事,也没有捅破事情的真相,任凭杀父凶手“逍遥法外”。
何玲的脑袋已经胀得快要爆炸,她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其他问题。她把她记得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何骏飞,希望哥哥可以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爸妈。何骏飞并没有能很好的消化这件事,第二天就急急忙忙地说给何爸何妈听了。
与父母、兄长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相比,何玲承受了更大的心理压力。家人害怕她因为羞辱和惭愧想不开,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来,所以每天轮流在家照顾她。
正如何小木记忆中的那样,从那之后何玲就变了,她开始沉默寡言,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没了光亮,整个人像是丢了魂。她常常自己一个人坐在某个地方哭,有时会像发了疯一样撕衣服、摔东西。何爸何妈每次听到声音都会立马出来,他们抱紧她,试图让她安静下来。
接着,何玲被送进医院,躺在病床上,她整天不吃不喝,眼看着一点点消瘦下来。她常常跟其他病房里的病人吵架,无故起事端,然后又拼命把自己的脑袋撞向墙壁,直到磕出血来。最后,何爸听从医生的安排,将女儿转去了精神病院,在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下,何玲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再高明的医术也无法挽救她的生命。
只是,这后来的事都没有让何小木知道。在她心里,一直相信外婆告诉她的话,妈妈是自然生病去世的,至于什么病,也没有人说得清楚。
这些年,何家人一直避免与外界的一切流言蜚语打交道,他们规避着各类新闻报道,即使有人打听到李阔和何玲的关系,想通过他们打探消息,都会被直接拒绝。
在这个小地方,他们害怕秘密被发现。即使他们打心底感激李阔,感激他为自己的女儿做的一切牺牲,但人总是自私的,特别是关系到自己最亲近的人。所以对于真相,他们选择噤口不言,他们决定疏远李阔,淡忘李阔,已经失去了女儿,不能再让外孙女卷入是是非非。
可不曾想,二十多年后,何小木还是不可避免的被人推攘进这趟浑水。
胡文超和尤子航秘密交谈的第二天,网上一组名叫“杀人犯李阔密会年轻女子,疑似恋情曝光”的新闻出现在胡城地方报刊头条,地方各大公众号也相续报道此事。新闻中,二十几年前李阔与周亨实的恩怨又重新以文字、图片的形式出现在大众视野,紧接着就是几张背影模糊的照片,照片中的两人就是标题中所说的杀人犯李阔和年轻女子。
何爸何妈没有看报纸的习惯,也不会上网,可何骏飞不可能错过手机的新闻推送。他一眼就认出照片的拍摄地点在他们家附近,而照片上的人正是李阔和何小木。他必须马上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家人。
虽然只有背影,但电视台里的人也都猜出一二。
“这段时间何小木与李阔见面频繁,你看被偷拍的照片中,李阔还送她回家,他们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就是,你想想前些日子,何小木家人来找胡台长,要求给何小木换岗位。如果是正常工作,家里人怎么会这么紧张,一定是发现两个人有什么问题,没办法了才会找到台里来。”
“还有啊,你知不知道,之前何小木写过一篇老教授在路边被救的报道,听说救人的就是李阔,何小木执意要注明他的名字,最后被台里压下来了。”
“看来他们很早就有问题了。”
“没想到何小木年纪轻轻,眼光还挺独特。”
八卦就像烟雾弹一样迅速散开,猜测和质疑是最不需要成本的诽谤,也因此深得人心。
何小木是在去电视台的路上看到这篇新闻的,她一边对此嗤之以鼻,一边猜想是哪个无聊之人写出的报道。进到台里,她明显察觉到周围同事的异样眼光。她认为问心无愧,不需要心虚。可那些看到新闻和照片的人有另外的想法,他们带着自我解读,带着嘲讽,带着看热闹的心情,把自己隔离在是非之外,想用一双利眼把她看穿。纵使何小木想装作若无其事,可内心并没有想象中的强大,她像往常一样跟认识的同事打招呼,可总能感觉到阴凉凉的风从身后吹来。何小木加紧了脚步。
几个小时过去了,何小木无心工作,一直在不停地翻手机,看着新闻底部各式各样的留言,她突然变得紧张。在人人都是评论家、批判家的网络时代,大家可以不用付出代价地发表任何看法,他们用最犀利的语言,站在道德的最高点,说着连自己都做不到的大道理,却试图用这样的观点捆绑他人。不管这样的言论对当事人有怎样的影响,他们依旧义正言辞。
隔着手机屏幕,何小木看着这些试图用揣测、臆想歪曲整个事件的留言,突然背后一阵阵冷汗。仅仅是几张什么都不能代表的照片,却硬生生被曲解成“有妇之夫与小情人夜晚幽会”的绝对证据,有些人将此上升到道德层面,大谈有悖于道德伦理的各种观点,还得到了“有志之士”的强烈反响。
在众多留言中,有这样一段文字,留言者说自己认识照片中的女生,并指出了姓名和工作地点。有人认为这缺乏公信度,爆料者便回复说自己跟何小木一同在胡城电视台上班,说何小木因为工作安排一直跟李阔有密切接触,还指出之前网上流传的在电视台大骂李阔的视频中的女性就是何小木的外婆。此言一出更是激起好事者的群起围攻,看着接下来的留言,何小木端着水杯的手不停地颤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等何小木去卫生间整理好情绪,有人带话,说胡台长找她,她连忙将前几天整理好的资料送去胡文超办公室。
等待签字的时间里,何小木一直盯着办公桌,不想与人有眼神接触,但有些问话还是难以避免。
“小何,你要不要请两天假,在家休息休息?”胡文超合上文件夹,抬眼看着何小木。此时的他,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之前畏手畏脚的表情,所有的胆战心惊似乎都在一瞬间消失了。早上一来,他就发现台里的同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跟当初他的事情被发现后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大家并没有因为他的走近一哄而散,在有礼貌的问候后,依旧抱着手机小声嘀咕,还不时发出嘿嘿的笑声。这样的笑声让胡文超极其的舒坦,也更加心安。
何小木低着头,小声回道:“不用,我可以继续上班。”
“发生这样的事,大家都不想看到,但既然事情发生了,台里也不能当作不知道,”胡文超还在盘弄手上的笔,想了想,继续说,“我已经让相关部门的同事去处理了,事后你写一篇情况说明上来给我。”
“胡台长,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何小木很委屈。
“现在不是你说你没做,公众就会相信的问题。入职培训的时候,应该有老师告诉你作为记者的注意事项,你采访的对象又是李阔这样备受争议的人物,你应该更加小心,注意自己的言行才对,而不是犯这种低级错误。”
胡文超瞥了何小木一眼,见眼泪在她眼眶直溜溜打转,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就让她出去了。他并没有安排任何人处理这件事,只是暗示尤子航点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