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馅丸子
那是一个抓一把白糖,可以甜一个下午的年代;那也是一个下一场大雨,整个屋子都要发洪灾的年代,但那个年代从来不乏匠心和乐趣。
01
20多年前,我还住在风雨飘摇的土屋里。
屋子是太爷爷在世时修建的,大概一间半大小。半间是过道,另外一间划分成了两个房子。爷爷奶奶一间,我们一间。
屋里总是黑漆漆的,一下雨,水便滴滴答答淌下来,炕上、地上、桌子上全是水。大人们总是一溜烟把被褥卷起来,放进一个大大的柜子里。
然后把碗碟瓶罐都倒扣着,一家人搬着小板凳,坐在房檐下唠起家常来。
那时我听不懂他们在说笑些什么,也不感兴趣,就躲在一边看雨柱子从屋檐落下来,在地面上砸出的一个个水泡泡,可好玩了。
02
自从老孙退休做起修屋匠后,下雨天我们便不需要东躲西藏了。
老孙原本是学堂里的先生,年纪大了,就不干了。他相貌儒雅,写得一手好字,村里人不管红白喜事,都要请他过去坐阵,写写对联和礼单。
他总闲不住,退休没几天就又忙活起来。
有一天,他不知从哪拉来瓦片、木料、泥土和麦秆之类的东西,一堆堆整齐的码放在院子里。
“老孙这是要学女娲娘娘补天啊?”
村东头的老李打趣道。
03
老李是剃头师傅,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大嘴巴,在村子里也颇有威望。
但村里的小孩都喜欢老孙,讨厌老李。
老李没有耐心,碰到脾气犟被家长按着来剃头,小胳膊小腿乱蹬的小子,他总是一手死命摁着,一手飞快的给他推个秃。
摸着锃光瓦亮的和尚头,很多已经知道臭美的孩子,通常都会发怒大哭起来。
老孙厚道,不像其他学堂师傅那样拿学生的光头开玩笑。
虽然听出老李话里的讽刺,但仍客气回答。
“我这是想干修屋顶的营生呢!”
04
“原来不是要补天,是要上房揭瓦。”
老李笑得更欢实了,露出满嘴被烟斗熏的焦黄的牙齿。
老孙没有再言语,默默低下头整理自己的工具箱。
老李对老孙有嫌隙,村里不管男女老少都上他那儿理头发,只有老孙不去。
老孙是个注重仪态的人,经常是骑几十里路去县城的理发店弄头发。他只觉得那里弄得好,却不知道无意间得罪了老李。
手艺人最好面子,不谙世故的教书先生不懂这个道理。
05
如今老孙也干起了手艺活,这事不出几天便传遍了整个村子。
很多人都来找老孙修屋顶,并对他的手艺赞不绝口,老李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那时候的农村人,虽然小肚鸡肠爱置气,手脚上却很干净。
老李从来没有暗地里给老孙使过绊子。
一个补补补,一个剪剪剪,相安无事。
06
过了几年,村里搞联产承包,爷爷包了村里的砖窑,日子越过越好,我们一家住上了砖砌的大房子。
这也是我们村的第一座新房子,上梁那天,乡里乡亲都来祝贺,挤满了整个屋子,妈妈张罗了十几桌子好酒好菜招待大家,一派热闹景象。
“以后你们家再也不用找我修屋顶了。”
老孙头写完对联后对爸爸说。
当时,我们都不知道,这句话的有效期只有短短几年。
07
就在村里一多半人都住上新房之后,我家的房子又漏雨了。
两张楼板接缝处,灰白色的水泥一片片脱落下来,一到下雨天,水又滴滴答答往下掉,家里的盆盆罐罐都被动用起来。
堵也堵了,遮也遮了,但总不见长效。
虽然我仍为这种场面稀罕,但妈妈却不满起来,嗔怪爸爸偷工减料,让她住破房子。
无奈爸爸只得又去求助老孙。
老孙说曾在县城见人用沥青堵漏,画几道黑印子就能管事,抽时间他也去学学。
08
这下,老孙不光能修老房子,也能修新房子了,照旧每天忙忙碌碌的。
老李却被人们遗忘了,不久前,村头盖了菜市场,那里接连开了好几个理发店,能理出各种花样的头型,大家都去那儿做头发了。
见老李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老孙心里过意不去,便做了老李的长期顾客。
还交待儿子,自己入枋那天的头也得老李来剃。
果然,老孙比老李先走。那天,剪完头后,换上新衣裳的老孙被永远的盖进了棺材里。
老李的眼睛红红的。
09
老孙走后没多久,我们家就已经住上了两层楼,据说是用了最新的防水材料,再也没漏过。
但妈妈仍看爸爸不顺眼,并且一天比一天变本加厉。
她总是唠叨,谁家又买了冰箱,谁家又装了空调,每当这时候,我和爸爸总是不做声。
村里人的房子也一家比一家盖的好,今天你修个院墙,明天我垫个台阶,互相攀比着。
好像大家再也没说过谁家房子漏水的事,好像再也没有人记得曾经有个修屋顶的老孙。
别人不记得,但老李始终记得。
09
每隔几周,他便要去老孙坟头看看。或者拔拔草,或者抽几根烟,或者就静静坐着。
在他心里,老孙就是那个会补天的人。
我是时隔数年后一次回家时,才听说老李去世的消息的。
因为有些沾亲带故,还让爸爸领着去他坟头转了转。
才无意间发现,老李的坟头竟然离老孙不到十米,刚好分布在我们家地的两侧,一个在东头,一个在西头,就那么对望着。
这一程,我是接爸妈到城里去的。
那座不漏雨的两层楼至此荒废了!
很多年后,久居闹市的我仍会时常想起爷爷家那座漏雨的土屋,也时常想起会补天的老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