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谁没有祖宗?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问题。只是祖宗的认定,从根本上说,要逆推到人类的起源了。这不是我们想说的内容。我们要说的祖宗,只是一定历史时段,曾是一定范围内新生活的开拓者。是他和她缔造了我们的家族脉系,扎下了后辈儿孙在这片土地上的文化与血源之根。下面要交待的老祖宗,便是这样一位人物。他的名讳据传叫宗纲,是我们家族在陕北洛河源上开始繁衍的第一粒种子。
这一切还得从明朝万历年间说起。那一年河南大旱,秧苗枯死,赤地千里,百姓饥无可食,官家不但不救济,还催粮不止。一时间民怨鼎沸,好多地方闹起了抗皇粮之事。
一日,登封城里涌入饥民数百人,围定官府要求救济。官老爷是个奸诈之人,一面安抚,要饥民派代表商量事宜;一面暗中调兵遣将,准备武力镇压。前后只一顿饭的功夫,两方面就冲突起来。官府人恶,百姓散乱,无人组织,转眼被打伤了一批,只好纷纷往城外躲避。
闹事的人中,有一位世居登封宗家洼村,生的身高七尺,长脸浓眉,姓宗名纲的年轻人,见状大喊一声,挥舞一根扁担,凭着学过的拳脚功夫,与几个伙伴一起,拼命挡住了官兵的暴力攻击。闹事的百姓受了鼓舞,回过头来反把官兵给逼退了。
百姓重新围了县衙,跟着抢了库中的粮食,一盘散沙作鸟兽散。潮水退去,宗家村几个热血冲动的青年,如被晾在沙滩上的鱼,成了朝廷重点通缉的对象。无奈之下,各人也只好自顾逃命。
这其中,逃命的宗纲就是我们家老祖。如果从年代上推算,他大概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辈,或者更远。在此,为了便于称呼,同时表示恭敬,我们就以老祖来做他老人家的名讳了。
也就在登封县城抗皇粮几个月后,在陕北大地上,我们家老祖领着一个七岁大小的男娃,合骑着一头瘦驴,一路溯源洛河北上,出现在了宗姓家族后来的定居地宗石湾村。这中间,他老人家在山套山,弯连弯的黄土高源上,逆着洛河究竟走了多少个日月,恐怕连自己也说不清了。当我们家老祖手牵瘦驴,一身烂衣,满脸灰土地站在石湾山口子时,所见是一片林木丛生的开阔地。登高了远眺,西边的太阳正好嵌在西山嘴子,又大又圆,像个巨大的鸡蛋黄。这一想象,就诱发了我们老祖的辘辘饥肠。几乎同时,一大一小,还有瘦驴,肚中一齐发出了咕噜之响。
“这个地方不错。今天咱们就在这歇下吧。我弄饭,你把驴拉到那个山沟里去,让吃点草。驴也饿了。”老祖把驴缰绳交给了孩子,顺手取下了驴背上的驮包。
“大,咱们今天吃啥?”孩子拉着驴,揉了一下肚子,欠欠地问。
“你往那看。”老祖指着弯子里野长的燕麦,欣慰地说:“都熟了,能吃了。”
孩子去放驴,老祖走进弯子,把一穗穗野燕麦连揉带搓,收进了一个厚重的铁钵子,不一会就积了半钵子粮食。为了这一口吃,那天晚上,他们就宿在了老石湾。这一宿,就宿出了我们家族的一段扎了根的故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也就从此开始了。
老石湾是一脉东西走向的土山,被洛河多年向北冲淘,形成一湾向阳的山坡。坡不陡,基本上呈四十度角向上,中间有几处山水冲出的弯子,可看出黄土厚实达几十米还多。而坡下不远处,就是沽沽流淌的洛河水。河边一弯子平坦的黄土地上,野草疯长的有一人多高,泥土的肥沃可想而知。
“要是把这块河湾子台地开出来,种上庄稼,不靠天雨不怕旱,只要勤劳能干,一年下来,收成一定会不错的。”老祖站在一处土台子上,四顾中生成了这样的一念。“要是再在这面土山坡上,挖几孔窑洞住人,养点猪呀鸡呀的,与世无争地过个生活,应该更不成为一个问题了。如果能这样,再走下去,还有啥必要呢!”
“大,大,你来看,这里有个窑洞。”放驴的碎娃在不远处嚷叫。
“哦!有窑洞。”老祖站直腰杆,端着新揉下的一钵燕麦走了过去。眼前,一孔明显人工挖出的土洞,有两米多深,里边残留着一些火烧过后的灰土和枯草。“这到好,今天晚上,咱们有家住了。”老祖轻松一笑,把头往洞里探看后说:“真是个好地方,看来,以前住过人。”
几只藏身洞中的麻雀,被惊扰后扑头扑脑飞了起来,腾起一股黄土尘。老祖连忙退身让开了窑洞口,几只麻雀箭一般闪了出去。
太阳落山的时候,窑洞里冒出了一股黑烟,不一会,又弥漫出一阵清煮燕麦的香甜。
“大,这个地方叫啥名啊?”吃饭的时候,碎娃突然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看,那面,还有那面,有石,有山,有崖。这面还有个向阳的大圆弯子。”老祖远远瞅着西边一个鹰嘴一般的高石崖,扭颈看着河水冲出的大山弯,沉思着说:“嗯,干脆,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大,大,你给这个地方起名字,也给我起个名字。”碎娃高兴地叫起来。“我不想让人再叫丐娃子,太难听了。”
“那就把这地方叫个石湾。再加上咱们的姓,就叫宗石湾吧。”老祖笑盈盈说:“咱们现在穷的啥都没有。只要在这地方上扎住脚,将来就啥都会有的。你嘛,原来的姓名自己啥也不知道,那就重起个名,叫万有子咋样?”
“万有,万有,就是啥都有的意思吧?”碎娃自语:“那我的大名是不是就叫宗万有?”
“嗯,以后就这么叫吧。”老祖用手摸着碎娃的一头乱发,想着从恶狗嘴上救他的情形,想着两人一起流浪的日子,长出了一口气,意味深长说:“碎娃,从此你就是大的亲儿子。明天,咱们父子俩把头在河里洗了,都剃了,就在这宗石湾从头开始吧。”
从此,我们家老祖结束了流浪的日子,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家族的繁衍生息,也便与这片土地紧紧的维系在了一起,直至几百年后的今天,一切还在延续着。他老人家晚年的时候,还跟自家儿女说起那一天的情形:
“唉,这大概都是命吧。当时,我也是心里一沉,两条腿从来没有感觉过的累。坐在山弯子处,看着那个又大又圆的落日,不知为甚,眼泪一下子管不住地流了下来,心里面那个伤心啊……”
伤情之下,我们家老祖在破土洞里睡了一晚上后,就再也不想流浪下去了。他决心在这片有山有水有台地有窑洞的地方住下来,开始新的生活。
老祖是个勤快且具有非常生存能力的人。在破土洞住了十几天后,他老人家就转遍了方圆几十里的山沟梁峁,发现这一处地方山野原始,黄土肥美,几乎不见有人居住,是一处难得的偷生之地。心头高兴,他用套子捉了几只野兔,采了许多野果回来,同时在河湾那片台子地上,又收获了两口袋野燕麦。有吃有住,老祖在此安居乐业的信心就更足了。
山有山灵,地有地主,明朝时,陕北的人口密度虽小,但每一方水土都各有归属,这一点毋庸置疑。老祖安居到了宗石湾后,满以为寻得了一处世外桃源,没曾想由夏入秋,再熬过寒冷的冬季,到了第二年大地消融,草木发青的季节,他老人家的这个梦破了。
那一天,老祖正在清理台子地,想着开垦出来,正二八经地种上一些庄稼和菜蔬。天上温煦的太阳真好,晒的人浑身暖洋洋。河漕里流水咕咕有声,山沟和半山坡上,早开的野山杏花,东一蓬,西一棵,愉悦的人身体惬意,精神抖擞。这时,不远处的山榆树上,两只喜鹊喳喳地叫着。闻声,老祖停下手中的营生,目光望了过去,专注而面带笑意。两只喜鹊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叫着飞走了。
追着喜鹊飞走的方向,老祖就看见山梁顶上,从地下冒出几个骑马背弩的人。
“这是哪来的野汉子!谁让你在这乱挖地的?”人高马大的几个人来到跟前,晃着鞭子大声呵问。跟着一个个气势汹汹地跳下马,带点蛮横地审问起了老祖,嚷着说:“看,看,这都挖了窑洞。好呀,这都住下了。说,啥时候来这的?”
“几位爷,骑马累了吧?下来歇歇。我这有冷开水,喝上几口。还有些水烟,再抽上几口吧。”老祖陪着笑脸,热心地招呼几个人进窑坐,却讨了冷脸。他讪讪地继续说:“我是一个讨吃人。去年走到这,走不动了,就想留下来种点地,好饱个肚子。门口那娃是我的娃。唉,我们逃荒要饭,可怜呀!”老祖是个走过江湖的人,并没有让几个人给吓住,察颜观色中笑脸伺候,一边小心的提出了自己的愿望。
“那不行。这山是刘举人家的。你连个招呼也不打,私开人家的地,这要抓去坐牢的。”
“哎哟,这个我真的不知道。荒山野地的,我找了几十里地都没见到个人烟,就想着这地大概是没主的荒地。这都春天了,不种点庄稼太可惜了。”
“可惜也不能种。”
“那咋办呢?”
我们老祖和几个巡山的庄丁磨了半天嘴,好说歹说,人家给了个机会,让到刘家寨子去签个租约,回来再种地。要是不签租约,地不能种,人也不能住。无奈之下,老祖只好认了。让他气不顺的是,几个人为了逼他,最后把那头瘦毛驴给拉走了,说要等签了地约再还。
为了能在心仪的地方落脚,也为了那头伴随了一路的毛驴,我们老祖第二天就领着碎娃,背了一部分行头,暂时离开了那口土窑,往几十里外的刘家寨子去了。
刘家寨子的刘举人,正是我们家老嫘祖的父亲。他身上有功名,又在外当了几年官,娶了几房女人,家里的财产和人丁更不待言。我们嫘祖的母亲,是刘举人的正房,膝下生有三儿一女。
封建家庭,门第等级界线明显。我们家老嫘祖虽是女儿,但出自正房,在家中的娇宠更过其他儿女。她十岁的时候,和几个玩伴在镇外的山上追着耍,惹了一窝要命的黄峰,逃跑时不慎跌下一面土崖。老嫘祖昏死了七天,活过来后,右腿自膝盖下坏死被截肢,脸上也破了相,额上结出一个怪异的大包。
一场飞来的不幸,让老嫘祖的命运发生了天大的转变。除了疼爱有加的父母外,在外人眼里,她成了一个女怪物,自己也从此羞于见人。封闭中的老嫘祖无所消遣,母亲就请回了一位老秀才,教她琴棋书画。老嫘祖天性聪明,读书过目成诵,文章更是作得颇有风格。
“唉!这孩子,冰雪聪明的一个娃。唉!”刘举人私下跟夫人叹息。“将来,她要是嫁到陈家,人家能容了她吗。唉!”
陈家是西边百里外的另一门大族,也是刘举人给我们家老嫘祖从小定下的娃娃亲。等了几年,老嫘祖长到了十五岁,陈家派人来谈婚论嫁。中间,不知怎么,消息走漏,男方借口刘家隐瞒真相,有欺人之嫌,回去后没两天就打发人来,坚决废了婚约,还无赖地讨要前面来往中送的一些聘礼。刘家人气愤不平,两方面闹了个不欢而散。
我们家老祖到刘家寨那天,正赶上陈家退婚的人刚离开。在那种气氛下,他自然没得到啥好结果,只好寄宿在寨上,候着机会再跟东家说事。偏就在这天夜里,一伙山贼混进了寨子,在半夜里作乱。刘家的庄丁与山贼追打中,有一个贼溜进了马厩里。睡在厩里的老祖黑灯瞎火,不知就里,也没敢乱动。贼躲了片刻,看看情况不对,带着东西跑掉了。第二天,庄丁搜庄,在马厩里发现了贼遗留下的一件东西,还有老祖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老祖被抓了起来,百般解释,没人相信。刘家人怀疑他是山贼的眼线,刘举人暴怒之中,让人把老祖打了个半死,仍然捆在私刑柱上不让放下来。按刘家人的想法,老祖要是不招几个贼出来,就准备在晚上灭了他的小命。
老祖浑身是伤,半夜醒来,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无奈挣不脱绑绳。这时,碎娃不知从何处溜了进来,解不开绳头,就用牙把绑绳咬断,救了他下来。父子俩冒跑冒撞,出了刘家的私牢,却出不了刘家的寨子。听着庄丁一哇声搜人,老祖在命运的安排下,撞入了我们家嫘祖的闺房。
灯笼火把的光透过窗纸映了进来,老祖和碎娃跪在地上,诉说了自己的遭遇。我们家的嫘祖裹着被子,端坐在炕上静静听着,额上的大包亮出光泽。
就这样,我们家的两位老祖宗,一个把另一个藏在屋里,直到事情过后,两人最终结为了夫妻。
刘举人招我们家老祖这个穷小子为婿,当时肯定是无奈的选择。熟不知,两位老祖宗在一起短短的一天时间,虽然一个残疾,一个贫穷危难,但相互了解并萌生了一份在那个时代非常少见的真正的爱情。也正是这份爱情的动力,孕育出了我们家族的兴旺发达。
为了补偿女儿的不幸,我们家老嫘祖过门,娘家的赔礼非常大方。刘举人不仅把石湾前后的几架山,全数送给了女儿女婿,还送了一些牛羊牲畜,同时带了几家老佃户过来。
刘举人亲自到石湾看过之后,心里对老祖这个讨吃女婿的眼光有了几分欣赏。在他的建议下,老祖招呼了一班工匠,从原来那口土窑边上,劈出半面山坡,修了几孔窑洞,作为与妻子开始新生活的安居点。
成家立业之后,老祖的勤劳能干得到了空前的发挥,河湾里的台子地,只一年天气,就修理出几十亩良田。春去秋来,那庄稼长得谁见了谁爱,谁见了谁夸。老嫘祖虽然腿脚不便,看见这一切之后,从心里感谢老天爷,感谢命运给自己送过来的这个男人。到了这时,她才知道,原来我们家老祖,还是个能识文断字的人。两人的感情由此越发的深厚。
据说,我们家两位老祖宗都活了高寿,共养育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这些儿女个个体格健壮,聪明灵利。他们跟父亲学习耕种,跟母亲学文弄理,借助外公一家的社会地位而努力向上,多年之后,个个都不同程度有了出息。其中有一个儿子,在明朝末年时还考上过功名。
如果说宗石湾村的建立,以及向四面八方的拓展,老祖是一面原始的旗帜,这肯定毫无疑问。而真正让老祖这面旗帜飘扬起来的风力,却是我们家的老嫘祖。对此,晚年的老祖曾躺在炕上,跟几个儿女说过一段充满爱意的话:
“当年,我因为抗皇粮,犯了杀头之罪,没办法逃到了这里。这一晃,一辈子就过下来了,也没做成什么大事。要说我最满足的是娶了你们的妈妈。她从小身体受了亏,可人心好的呢,人正气着呢。要是没她,我在这石湾村是立不住脚的。可惜,这些年我对她照顾的太少了,欠下她的了。我走了,你们要好好孝敬她。”
作为后裔的我,艺术地认为,我们家老祖前半生遭际,苦难多于安逸,成家立业后,他的人生心态,因为知足而常乐。但我们家的老嫘祖,却把自己所遭遇的诸多不幸与委屈,转换成了超常的母爱,引导儿女们发家立业。都说我们老祖走时,脸上红光一溢,好像醉酒一般挂着笑容,张着大嘴,呵呵呵笑出几声后,软软地倒头睡了过去。
老祖的这一睡,睡出了我们家族据说风水绝佳的一片坟园。他老人家下葬的地点,是自己生前就选下的,位于石湾东头一处半山半坡的台子地上。那里地势平缓,前水后山,东西大川,视野开阔,利于悠往。
天地有灵气,后人的我,落笔至此,依稀听到过老祖对围绕身边的儿女,这样一段发自内心的认识与交待:
“人生真是奇怪,许多事年龄不到,你咋也不会明白的。我也是活了一辈子才算活明白了,人生是一滴水,死是一把土。水土相融,才是大自在啊!所以说,你们不要为我的死而悲。我死之后,身体会融入泥土,精神会天天结气成云,看着你们一个个在这片天底下如何的生活。永远,永远。”
我们家老祖骨子里其实是个诗人,他老人家很多诗一样的语言,诗一样的感觉,让我至今为之血液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