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和王珮瑜请教,我抽了不少时间做功课。从深度报道到视频cut,尽可能细致地看,有想法赶紧记下来,光提纲就写了近两千字。因为我惶恐,知道瑜老板为了推广京剧分秒必争,唯恐浪费她宝贵的时间,又唐突了认真的人。
见面那天,瑜老板刚在上海中心做完一场分享。化妆师才卸了妆,还来不及喝上几口水,工作人员便把我引进去。她站起来,主动伸出手:“傅踢踢,我知道你。”本以为是客套,谁料她真的记得我过去的单位,也看过我最近的文章。连初次见面的人,也不忘事先了解,瑜老板体贴得令人心有戚戚。
我对京剧是外行,囫囵听过喜欢的三国戏,捉放曹、失空斩,连票友都算不上。但看瑜老板的演出,觉得丰神俊朗,开腔又有金玉之声。借用弹幕里对瑜老板最惯常的评价,“开口跪”。
等到见了真容,脱下戏服,换成橙色Polo衫,浅蓝色牛仔裤和一双三叶草板鞋,瑜老板比想象中更立体:聊KTV和流行歌曲,会翻个可爱的白眼,说自己就是有一颗霸着麦克风唱个不停的心;讲戏校和师承,偶尔会露出凝重的神色;至于眼前的风光和身后的压力,感慨来了,一说就是十多分钟。
有时候,她是老干部。有时候,她是“瑜三岁”。团队成员管她叫“无趣的逗比”,可一说回京剧,哪怕无需唱念坐打,只是表明心迹,我都恍然惊觉,眼前这个人,江湖人称“小孟小冬”,并非毫无来由。
很多人是通过《奇葩大会》知道王珮瑜的。
录像那天她穿一袭黑色长衫,戴一副无框眼镜,拱手亮相,台下导师和选手一同起立欢迎。自我介绍环节,王珮瑜循例说那些不加任何修饰的事实:“大家好,我是来自上海的京剧演员,我叫王珮瑜。我是女生,演的是老生。”
向来只有行业里的独一份,才不拿标签和形容词往身上贴。王珮瑜恰是如此。在京剧余(叔岩)派老生行当,王珮瑜是第四代传人。
现场录制20多分钟,最终播出近半,瑜老板教大家念“三级韵”,学“惊提、怒沉、喜展眉”的京剧表情,和蔡康永一道唱了《武家坡》里著名的一句“八月十五月光明”。
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句她说了很多次的话:“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喜欢京剧的人,另一种是还不知道自己喜欢京剧的人。”
之后,王珮瑜上了另一档热门节目《朗读者》,用京剧的湖广音、中州韵念了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在b站回看这段视频,王珮瑜尚未开口,弹幕已经喷射而出:“气场80米。”“瑜老板请收下我的膝盖。”
观众对这种形式很喜欢,但业内也有一波声音质疑,这都是玩剩下的,他们都玩过。
人红了,是非随之而来。起初王珮瑜不理解,也伤心,“都是我很亲近的人,了解我成长的人,为什么要来质疑我。”
后来她想明白了——传播京剧这件事,他们没有接触过,为什么要来理解你。她渐渐弄清所做的事情意义究竟在那里,于是连同那些人的不理解,也都表示了理解。
《奇葩说》的舵手马东说,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王珮瑜参透了。
《霸王别姬》里有个配角叫小癞子,爱吃冰糖葫芦。有一回他看见台上的霸王,满脸羡慕地对身边的朋友说,“我得挨多少打,才能成为这样的角儿。”可惜,小癞子终究没捱过学戏的难,吊死在练功的地方。
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王珮瑜15岁,正是进戏校的第二年。她也和小癞子一样在练功:拧旋子、小翻、虎跳、跑圈,而且,戏校里的计量不按个数,按时间来。吃了很多皮肉苦,王珮瑜觉得暗无天日,对前途充满迷茫。那时候母亲对她说:“只能成功,不能不成功,只能好,不能不好。”某种程度上,这深切地影响到她。
另一个影响到她的人是张国荣。
后来跟《霸王别姬》剧组的戏剧指导聊起,王珮瑜才知道,张国荣身为一个从未接触过京剧的香港人,竟然把戏揣摩得那么仔细,练得那么到位,真正到了人戏合一的地步,堪称是艺术家。
为了追星,王珮瑜把张国荣1989年“告别歌坛演唱会”的录像带借来,和朋友一起找机器翻录,看了成百上千遍,记住了每个神态、每个环节,包括跟粉丝握手,哪个部分对观众笑,哪个部分会流泪。张国荣就像是她青春期的励志源头:所有走到行业最顶端的人,都具有同样的特质,就是追求极致。
今天,王珮瑜大概也做到了极致。她对自己参与的事情,都讲四个字:一定要好。
曾经有一度,王珮瑜过着无肉不欢的日子。后来因为连累上台的扮相,她决定控制饮食,规律健身。为了维持每天要上台的状态,即便马不停蹄,还是要确保一周三次的有氧训练,由私教做系统计划。
这种“强迫症”,不止于形象,也体现在工作和艺术上。在喜马拉雅FM,王珮瑜有一档《京剧其实很好玩》的音频节目,每期十多分钟,但为了单集做知识储备,记笔记,录制成音频,再后期制作,加一块就得有5个小时。
更大的争议,来自王珮瑜频繁出入的热门综艺。她自己划了明确的界限:不改变京剧表演的本体,不破坏既成经典的艺术,无非是原来用木盒装,现在改成水晶盒子。
改一改包装,确实让人耳目一新。何况,能得到更多公众的关注,对失落多时的传统行业从业者,或许是一种鼓励。
曾经有记者问王珮瑜,更像程蝶衣还是段小楼。她想了几秒回复说:“我更尊重程蝶衣,但在现实中可能会变成段小楼。”
真有非常知名的节目组邀请她,和当红的演员及组合合作。条件是,在京剧专业上要退让妥协。“段小楼”拒绝了,这不是她的东西,把京剧推向了反面。她可以包容,但并不轻浮。一旦变得太红,多数人就不会再关注最核心的部分。
王珮瑜知道初心在哪里,到底要做什么,不想太红,只求粉红。
红就会有粉丝,粉丝嗷嗷待哺等更新,总得说些什么。
论本心,王珮瑜更喜欢分享演出心得和读书笔记。可她也认识到,每次发这些,也就一两百个评论,四五百次转发,一千个赞。如果发个自拍,或者讲一段傲娇的话,转发评论马上就上去了。
一开始,王珮瑜也无奈。可推广京剧的一部分,就是了解并接受年轻人的趣味和表达。她听从团队里年轻人的建议,更注重标题,也更在意公众场合的形象。
但凡点开瑜老板的视频,弹幕里免不了有“娶我”、“回形针了我”。她第一次接触弹幕是在线下的清音会,唱着唱着,回头一看,屏幕上写着“已弯”。
我和瑜老板说,这就像有时年轻读者说我文章还行,会说“我要给你生猴子”。她大笑不止。年轻人用恶搞直白的方式爱她,她回报以“主旋律”。久而久之,粉丝们看透了:瑜老板这个人,会对看戏、买票、听课的粉丝更有好感。因此,他们跑来应援之前,会记得多听几段戏,先做点功课。
别看如今的王珮瑜像和煦春风,她曾经也很酷。
25岁的时候,她觉得被人理解是耻辱。就算表现出谦卑,也是做出来的姿态。后来,她一度离开上海京剧院,试图脱离体制闯出一番功业。回想起这段往事,她苦笑着说了十个字:“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江湖。”可她也不后悔,有一个梦想本身没有错,只是时机还不对,自己还不够强大。
再次回归体制,蓄势已久的王珮瑜新招频出。然而,在越来越盛的声名和光环底下,也有实实在在的焦虑。骤然走红,得到广泛关注之后,随之而来的代价,是她过去三十几年来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倍感紧张,睡眠不足,有时精力不济。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着应该读书、学习、听京剧录音了,结果却被推广京剧的事情牵绊。只有强迫自己关掉手机电脑,把房门反锁,和同事交代3小时内不要打扰,才能挤出点时间,用非常“笨”的办法去灌输专业的东西。
我问她,何苦这样逼自己。她回答说,推广京剧是为了把观众引入剧场,一旦成功,观众会希望你的作品和表演在专业上有更好的呈现,他不希望你只是个传播者,更期待你是纯粹的艺术家。
“我也不能站在台上说,对不起我今天嗓子哑掉了,你要原谅我。凭什么原谅你?”说到这些,王珮瑜表情郑重起来,“老天爷给了我这样一点能力,就要做一些同龄的伙伴、身边的人可能顾不过来,做不到的。”这些得靠意志支撑,考验通盘推进大小事务的能力,也要掌握情绪管理的门道,而所有这些,王珮瑜也都要学着走。
“如果你现在让我一觉睡下去,我可能三天三夜就不想醒了,因为太累了。”这是王珮瑜不忍对粉丝说出口的话。
虽然嘴上不说,但王珮瑜心里的责任感很重。
2008年,正值而立的王珮瑜守在上海华东医院的病榻前,目送老师王思及离世。临走前,老人交代了一句话:“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可能一辈子守在你身边,你要在自己心里住一个老师。”
王先生指的可能只是艺业。但王珮瑜给自己加了担子。她当然没有傻到以为伟大的剧种要靠自己来拯救,但面对“你可以不做啊”、“京剧又不是你家的”之类的疑问,她的回应也直率:我不做,你们就看不到我,京剧就少一个人在这里吆喝。
每一次露脸,外界对王珮瑜的期待就更高,她内心的石头也更沉:“我已经不再青春了,我跌不起,失败不起,错不起。我不能有错,不能有偏移,否则很多人会说我误人子弟,我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
那怎么办?不断地做东西出来,让所有的质疑不攻自破。眼下,王珮瑜在为【清·弹】雅集奔走。明年,重新挖掘整理的20几个传统剧目里,将有几部代表作回到剧场。这些演出的导赏,正是今年的互联网音频课程和明年将出的书籍。
也许,明年还会有一个新剧目落地。已经明确的是,王珮瑜的工作进度已经排到了2019年。
王珮瑜自承是“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即使知道做了也不一定能成功,依旧开开心心地做着。她说京剧是乡音,却也没有指望每个人都能听懂。她只是开一扇窗,不奢望满足所有人,只求在取悦自己的同时吸引一些知己,因为京剧而得到某种连接,这就够了。
临别的时候,我问王珮瑜,最近读过印象最深的书。她说《西西弗神话》。
好像一个隐喻啊。我当即想,却没敢说。她把话接上了:看着日复一日滚石头上山的西西弗,如此努力地做着绝望的无用功,会想到自己的工作某种程度上是不是一样。
但加缪写《西西弗神话》,其实是想揭示人生的荒诞,而“所谓荒诞,是指非理性和非清楚不可的愿望之间的冲突,弄个水落石出的呼唤响彻人心。”
想到这里,我有点释然。我们俗人总说,江湖问路不问心。王珮瑜在京剧的大湖里投下一颗颗石子,恐怕还真不是问路,而要留片片真心。
能不能成,我猜瑜老板未必确定。但《一代宗师》里说:有灯就有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