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风·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许多年后，我总忆起多年前的那场等待，它如永不消减的纹理，镌刻在我的生命里，镌刻在我如歌的少年愿景里。我似乎还记得那翘首企盼的如泉水般清冽而单纯的注目着远处山峦的眸子，蕴藉着某种因天真而裹挟着的勇气。就算我当时知道这是我的眼眸生命中最后一次闪耀出这样诱人的光彩，我也还是会毫不迟疑地坚持么？
远处缓缓步来的是我的心上人，他挑着色泽品相并不算上乘的布匹，但在我眼里那却是举世无双的珍奇。他回去的时候，那天和煦温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趟过淇水，行至顿丘。
“你看那鲜嫩亮丽的绿叶，就如我第一次来时看到的那样生机勃勃；你看那挺拔威武的树干，其实它已经历了它漫长生命中的其中一个轮回；你看那潺潺奔流的河水，我们已体验到了它从欢腾到冰封又到复苏的细腻心情。已经一年了！我们所看到的山川万物似乎都是不生不灭地变化着，但是我无法再等得更久！看着你本应因青春而焕发神采的姣好面庞，却因日夜遥远的期盼和思念蒙上一层黯淡的灰尘！而我，却不能够给你任何的安抚和慰藉！何时才能娶到你，我的爱人！”
“我比你熟悉多一百倍的这里的山川草木。春天，新叶抽芽时缠绵在叶尖然后滴落的露珠；夏天，慵懒地栖息在树干上嗡嗡奏响催眠曲的金蝉；秋天，攀缘在凋零的黄叶和树梢之间艰难行进蜘蛛；冬天，结了薄薄冰面的湖面忽然又不甘寂寞击破束缚激起的水花。你看远处那凄惨的断壁残垣，它是被我日夜焦灼的目光而雕刻出来了没有规律的起伏，我也时而登上这残损的躯体瞭望，可是看到的却总是熟悉的苍茫的远方，而看不到熟悉的你。没有比这里的山川树木，这里的天空大地，这里的一丝一缕，更加熟悉我对你的坚定和忠诚。”
“对不起，我的爱人！我不该怀疑你的比我们脚踩的大地更加丰实的你的坚定！我只是害怕时间的流逝，带走我们的青春和激情，我只是担心岁月的痕迹，在你我之间刻下不可逾越的天堑！”
“秋天。就在今年秋天。当树叶再一次结束它永远轮回的生命的时候，那片掉落的金黄色就是我们的使者，带上你的媒人和你的彩礼，我会在这里等你，当你翻过前面那座山峰往下眺望的时候，你将第一眼看到我急切而热望的双眼！”
那是我经过的最漫长的岁月和最甜蜜的等待，那些日子里，我耗尽了少女时代中中所有苦涩的期待和甜蜜的念想交织而成的珍贵情感，等待着我心心念念的恋人。那里的一草一木是那么美丽，我似乎已经熟谙了那里的万物生长和零落所散发的丝丝血脉和缕缕鼻息。
那一天，我终于等到了我的爱人，从那茫远的山峦缝隙驾着车缓缓驶来，溅着泥土的芬芳，溅着花香的飞扬。第二天，我满心雀跃地带着我的嫁妆，随着那辆奔腾的马车驶向了他曾经驶来的方向，沉醉在无与伦比的快乐里，沉醉在温柔优雅的湖光山色里，沉醉在他当时炽烈厚实的怀抱里。我等来了我的幸福，并驶向着我当时以为的所谓的幸福。
你看过那的肥硕的桑叶么，翠绿而鲜美，可是一旦凋零的季节一到，便也是先被空气抽干了润泽的表皮，然后就不可遏制地变黄、衰落了。我该清楚地明白这个道理，在目睹了万物的盛衰生死之后。是我把爱情当做了一种超脱生死的东西，我以为它永不褪色，永不消散，它绝不会像我看到过的枯叶般零落，也绝不会像我养过的那只白兔，死了以后就无声无息，随空气腐烂在了阴暗的泥土里。可是爱情啊，只是世间无数渺小事物中最微弱，最不可靠的东西，它有着比任何可靠的生物都短暂的生命，你却被它一开始所散发的迷人色泽所欺瞒，以为那就是永恒；你以为你牢牢地把它捧在了手心，可是一眨眼它就如烟尘消散在了你的视野；你以为它是永远闪耀星空的一颗恒星，可是很快它就模糊在了天边微亮的晨曦里。
婚后两年。
“夫君，莲子汤可好喝？”
“嗯。”
“今晚又要出去，不回来了么？”
“嗯。”
……
“夫君可觉得我是个好妻子？”
“……”
“晨光熹微的时候，当你们还在睡梦中酣睡，我已经伴着那迷蒙的阳光和带着寒气的白雾生气了袅袅炊烟；夜晚万籁俱静时，你们已经进入梦乡，而我却伴着点点孤灯缝补着你们破损的衣裳；春天，我把种子播撒在泥泞的土地里，白皙的腿被咬得千疮百孔；冬天，我用红肿的手捆扎着一摞摞稻草，以至于你们不在那个严冬里，被凛冽的北风轻蔑地挑衅；桑叶地中布满了我的脚印，潺潺流水中流淌着我的声音，在这个屋子的每个角落里都飘荡着我的气息。夫君，你可觉得我是个好妻子？”
“……”
“夫君大概不记得当时娶我时轻言许下的承诺，我知道，那就如眼前这片明灭的烛光，风一吹就了无痕迹，也如这吃剩了的残羹冷炙，如垃圾般可随意丢弃。可是，我可以忍受夫君的打骂，却不能忍受夫君的冷漠，以及对我忠贞不二的感情的背叛。我说过，爱情也许并不是永生不死的东西，它也有从萌芽到生长到炽烈到衰败，这样不能再寻常的规律。可是，当一颗火红的心，面对的却是一把冰冷的灰烬，它不但不报以热烈地回应，反而让你灰头土脸，甚至千疮百孔的时候，请你原谅它仓皇无措而又绝望的回应吧！不！我错了！我一开始就应该坚信爱情永恒的力量！爱情永远不会消散，它会越燃越烈，哪怕是赴汤蹈火，哪怕是粉身碎骨，如果我早点领悟到，那我们也会早点面对今天，早日解脱对不对？”
“……”
“我还记得当年我们相遇时的你的眼神，像是被无与伦比的光彩所吸引。我曾以为迷住是你的是我和你相通相依的心灵，现在才知道，不过是那青春靓丽的躯体，而这，在岁月的打磨下，在时间的雕刻里，注定千疮百孔，注定灰飞湮灭，注定万劫不复！我多么爱你啊！可是我留不住那青春的悸动！我多么爱你啊，可是我摆不脱命运的捉弄！是命运让我们相遇相知，也是命运让我们相分相离，可是我要反抗啊！尽管我的对手是那至高无上而反复无常的命运，是男人揣度不定阴晴易变的爱情，多么强大的对手！所以，我只能用你我的今生换取另一个轮回，让我冲破这被精心策划的一丝不苟的陷阱的藩篱，让我结束这今生已无力回天的爱情的陨落，让我证明爱情在不灭轮回里的永恒而真实的存在！所以，我为你备下了这碗有毒的汤。”
“……”
“夫君，其实我知道你早已听不到我的声音，也无法回答我的诘问。可是我还是对你说，我是那么爱你，在今生我也时日无多的短暂岁里，在来世蓦然回首的另一场轮回里。我知道你一定听得到，你会带着我的爱情，到另一个生命起点等我，就如当年，我在淇水之滨等你一样。”
我来了，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结束了，都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