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我是人间惆怅客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浣溪沙》

也许纳兰性德的前世,应该是一个游历江湖的江南文人,却阴差阳错地生在了满族贵族的豪门相府;也许他应该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诗人词客,却错误地被安排成为皇帝身边的带刀侍卫,他一生渴望自由,却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在压抑中度过短暂一生。

纳兰性德太过纯情,与这世俗的人间格格不入,他是错落人间的“客”,又因错落无法改变,而使他一生充满着万端惆怅,他“自是天上痴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他像一颗流星划过人间,却用了最灿烂的姿态陨落。


“纳兰”是女真语,即汉语“太阳”的意思,是贵族的专属姓氏,在康熙王朝时,纳兰家族声名显赫,纳兰性德的父亲纳兰明珠,是康熙朝的一代名相,母亲爱新觉罗氏是努尔哈赤的亲孙女,皇太极的侄女儿。

生活在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受到书香门第潜移默化的熏陶,纳兰性德成为一位文采风流的翩翩公子,就一点儿都不奇怪了。可奇怪的是,这位相门公子,不和其他豪门子弟一样,喜欢风花雪月、声色犬马,而纳兰性德不以“乌衣门第”为骄傲,他勤奋好学,通经文、擅丹青、精骑射……

父亲纳兰明珠博学多才,据说“辩若悬河,兼通汉满语言文字”,他希望儿子走“学而优则仕”的正途,继承他的衣钵,将家族势力继续发扬光大。纳兰性德也不负众望,十七岁进入最高学府国子监读书,十八岁中举人,年纪轻轻,文武全才,气度不凡。

十九岁时,纳兰性德在老师徐乾学的指导下开始主编儒学经解丛书《通志堂经解》,二十二岁,这项工作圆满完成,用今天的话说,小小年纪就完成了一项国家级的重大科研项目。

因为爱读书,见识广,写个读书笔记《渌水亭杂记》,都涉及历史、天文、历法、军事、农业等,而纳兰性德最出名的词集《饮水词》更是家家争唱,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是纳兰性德的“粉丝团”成员。

作为“学者”身份,纳兰性德在清初已经达到无人企及的高度。在词的创作方面,国学大师王国维说,元、明、清三个朝代中,唯一可以与北宋媲美的词人,只有纳兰性德,认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人人都说,最怕比你优秀的人,比你还努力,纳兰性德的优秀和努力,最终被康熙钦点为御前一等侍卫,随皇帝南巡北狩,游历四方。

大多数人追求的成功,纳兰性德早早就已经达到巅峰,但他却非常痛苦,甚至经常流露出厌倦的意思。一个人没有选择出身的自由,可是有权选择自己向往的生活方式,纳兰性德向往的是不为功名利禄所羁绊,做一个放浪江湖的诗人狂客,自由的抒发心声、挥洒性情。

但对于他来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由于身份的特殊性,他的人生“被安排”在一条他本能抗拒,却无能为力的世俗之路上,对江湖文人买花载酒的向往,注定是一场奢侈的梦想。

纳兰性德虽看多了京华冠盖底下的残酷无情,但他无法抽身;他眷恋文人的自在逍遥,却无法前往,被他人羡艳的灼灼光华,掩饰不了纳兰性德满怀的苦涩与悲凉。

但“惆怅客”还是幸运的,他遇到了自己“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灵魂伴侣。


一个三百多年前的词人,不但是学术界研究的热点人物,而且还拥有庞大的民间粉丝团,纳兰性德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和吸引力呢?也许和他是“千古伤心词人”的缘由相关吧。

纳兰性德一生经历了三段爱情,他的初恋,后来和卢氏的婚姻,在生命最后阶段与江南才女沈宛的凄美恋情。

纳兰性德是个感情细腻的人,在情窦初开的少年时代,曾有过一段缠绵悱恻的初恋,因为种种外在的压力,纳兰性德与倾心相许的恋人被迫分离,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把思绪情感,牵引到人生中最美、最动人的那一刻。

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初恋虽动人,但不一定能发展为成熟的爱情。

老天还是眷恋纳兰性德的,在父母之命的安排下,他遇到了自己真正相爱的人,卢氏的出现改变了纳兰性德的境遇和状态,这位多情公子重新焕发了激昂的生命活力。

卢氏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女子,她有作为一个妻子非常令人敬重的品质——胸怀宽广,看到丈夫写给初恋的情书,卢氏非但没有嫉妒,反而帮着纳兰性德收藏那些凄婉动人的爱情词,哪怕那些动人的词句,是写给另外一个女人的。

随着了解逐渐加深,智商高,情商更高的多情公子,发现妻子不仅拥有大家闺秀的出身,闭月羞花之貌,温柔大度的性情,更重要的,纳兰性德还发现卢氏是真正与他心灵相通的知己。

书香四溢的房间里,纳兰性德的新作,卢氏都是第一个读者,他们读书问道、谈古论今;正摊开的书签上,是卢氏写给纳兰性德的情话,“秘密”被丈夫识破,那一脸的绯红,透着小女子的娇羞;春天的晚上,卢氏喝醉了酒,第二天起不了床,纳兰性德说,别去惊动她,让她好好睡个懒觉吧。

往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心底温柔是你,目光所至,也是你。

品茶、喝酒、看书,评点古人诗词,兴致浓的时候,沉浸其中,忘记睡觉,忘了季节变换。“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林下风致的爱人,是上天赐与的终身伴侣,如果能够一起浪迹江湖,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那该是多么风流浪漫的人生啊!

美好的人生就像烟花,美到极致就是无尽的黑暗。纳兰性德美好的人生,仅仅只有三年,卢氏生下一男孩后,就因为难产去世了。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被酒”、“春睡”、“赌书”、“泼茶”,那些稀松平常的日子,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突然结束了。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哭,没有惊天地的频繁追忆,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当时只道是寻常”,长久的沉默后,脸颊上淌落了一行清泪。


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将最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在纳兰性德的人生经历中,真正意义上的悲剧,就是妻子卢氏的离去,这一场生离死别,几乎耗尽了纳兰对生命的所有希望,本就多愁善感的他,更是终日“憔悴忧伤”,本应该是不知人间疾苦的翩翩相门贵公子,由此成为了对人间悲剧有着最为深刻体会的“千古伤心词人”。

纳兰性德刻骨铭心的爱情值得我们流泪,他生死相许的友情也会深深打动我们。

妻子去世后,如果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纳兰性德珍惜和留恋的,那就是纯洁的友谊。纳兰性德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他对功名富贵看得很淡很淡,对感情却看得很重很重,他一生的财富不是父亲积累下来的万贯家财,而是一群意气相投、生死相许的朋友。

“官二代”“富二代”的朋友圈应该是达官贵人、豪门子弟,但纳兰性德所结交的朋友“皆一时俊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他们是一些没有功名、遗世独立、孤高自傲、不肯媚俗的江湖文人,比如他最亲密的知己顾贞观,就是一个从朝廷命官冠归隐从的江湖文人。

你能想到一个豪门贵公子,对一个清贫的文人,是如何表达自己对友谊的真诚和珍视吗?

顾贞观浪迹天涯,最讨厌金碧辉煌的庸俗,喜欢亲近大自然,纳兰性德朱门碧瓦的豪宅,在他眼里,和柴房草屋没什么区别。

为了邀请顾贞观长期留在自己身边,纳兰性德这位任性、叛逆的相门公子,不顾父母反对,也不管周围的环境是不是协调,他在富丽堂皇的相府里,专门辟出一块地,建了几间柴房茅屋。他告诉顾贞观:我为什么要建茅屋呢?是想和你优游于天地之间,了无挂碍。

纳兰性德对友情从不是停留在嘴上,真正能够做到“两肋插刀”。

顾贞观有个好朋友叫吴兆骞,因蒙受不白之冤,被流放到宁古塔,顾贞观想救却能力不够,想请纳兰性德帮忙。为了朋友,纳兰性德破例去求了父亲。

这一救,并不容易。纳兰性德和父亲足足花了5年时间,费尽周折、花费重金打通关系,才将吴兆骞接回了中原,实现了对好友的诺言。

“身世悠悠何足问”,纳兰性德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很容易养成唯利是图的性格,但他出淤泥不染,在复杂的环境里,还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如孩童一般的纯洁。他交朋友的动机是因为钦慕、爱惜对方的才华和贤德,一旦认准是同类人,则倾其肺腑,待人以诚。

纳兰府上的渌水亭是纳兰性德慷慨豪放、广交天下朋友的聚会场所,与这些文人率情率性的交往,让纳兰性德冰冷的世界有了些许欢乐。


痴情之人纳兰性德,同时又是一个至孝的儿子,妻子卢氏去世后,即使他千般万般不愿意,但还是在父母的安排下续娶了官式,侧室颜氏。但卢氏已带走了纳兰性德对爱情的全部眷恋和梦想。

即使在好友顾贞观的撮合下,纳兰性德认识了红颜知己,江南才女沈宛,但这段爱情,还是让纳兰性德发出了“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的感慨,他知道,沈宛并不是卢氏,沈宛带给他的除了爱,更多的还有怨。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三十一岁的纳兰性德离开了人间,令人震惊的是,这一天,正是他最心爱妻子卢氏的忌日,当所有人都为他痛哭的时候,也许,只有纳兰性德一个人,是带着微笑的。

纳兰性德的一生,活的就是一个“情”字,一往情深深几许,他的每一处深情,都遍洒在那一词一句中,萦绕百年。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自此,人间再无佳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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