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空空道人在《红楼梦》里是个要紧角色。有多要紧呢?按照书里的设定,没有空空道人,这本书也许没有机会与世人见面。
第一回交代此书由来,所谓《石头记》,原是石头历劫凡间的见闻录。石兄既已冷眼旁观一场人世兴衰,又以史家的客观态度将其记录下来,而且,这一部见闻录还是原原本本写在石头上的。这样的作者,恐怕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了:既是故事的亲历者,又是旁观者——这固然没什么稀奇——还是书写者和书写工具,可谓集客体、主体与载体于一身。无怪乎最开始的书名要叫《石头记》,否则未免太亏待石兄了。
《石头记》诞生了,成了石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便兀自存在于天地间,存在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这存在已足够理直气壮,但还没完:故事有了,作者有了,纸笔有了,还缺读者。严格来说作者同时是自己作品的读者,但如果只是为了让自己读,何必费力写下来呢?想来石兄是不满足于自娱自乐的,所以它不光写下来,还在故事之后夫子自道一番:“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做奇传?”它这般恳切地期盼着读者,不仅读它所见证的他人的故事,也读它自己的故事,一个多余的、失意的天才的故事;有人读还不够,要有很多人读,而且是世世代代一直有人读,它希望《石头记》在人间——正是它曾向往的那个人间——传扬下去。石头因通灵而超脱,但并不绝情,在茫茫大荒、漫漫无稽的广袤时空里,它以可怕的耐心抗拒着孤独与遗忘,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等待一个补天的机会。
终于,空空道人来了。他不一定是石头的第一位读者,但一定是第一位理想的读者。尽管,为了让这位读者心悦诚服地帮助自己完成心愿,石头颇费了一番口舌,但好在空空道人究竟不算“太痴”,听了石头的话便把鄙薄换了慎重,末了还是将石上的故事“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了。
就这样,《石头记》从自然景观上脱了胎,来到空空道人手中,将要投入热闹的人间。可见石头多么热爱人间,它要借《石头记》再次回到人间,并长久地留在那里。
而充当了中介的空空道人大概没有料到,自己的生命也被这一次偶然的阅读彻底改变了。
(二)
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在前,空空道人像是一个顺手拈来的名号,茫茫,渺渺,空空,一遍遍述说着虚无。
但“空空道人”这个称呼确是很合式的。一僧一道出场时是“骨骼不凡,风神迥别”,而空空道人呢?没有任何对于外貌、神态的描写,籍贯身世等更是无语可考。关于空空道人唯一的交代是四个字,“访道求仙”,去什么地方?访什么道求什么仙?不得而知。不知其貌,不知其年,不知其所来,不知其所往——这可不是空空如也吗?
仔细一想,空空道人几乎是整部书里作者用笔最简的人物。贾府有许多无名的婆子、小厮、小丫头子,但只需寥寥数语的描述,或一两句台词的戏份,便可使人想见其形容,比如雨夜里给黛玉送燕窝和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的婆子,又比如那个给小红送花样子,掷下东西就跑的小丫头子。但空空道人和他的道号一样,缥缈得像一阵风,令人怀疑他走过的地方连足迹也不会留下。
自从第一回后,这个人物再也没有出现过(假如不考虑续书的话)。
如果把一部《石头记》拆分作两个世界,则一个是宁荣二府勾勒出的凡人世界,一个是太虚幻境代表的神仙世界,后者的版图里有离恨天、灌愁海,有放春山、遣香洞,还有大荒山。真正能够穿行于二者之间的,其实只有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和石头,只不过在人间,他们的幻像是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和通灵宝玉。
有意思的是,空空道人是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但却在访道求仙途中随脚踏进了石头镇守的神话之域,并不像甄士隐与贾宝玉需要跨过梦境之桥。
(三)
读罢石头的故事,空空道人有些不满,而且不满得有理有据。这石头所谓的“奇传”在他眼中,第一没有明确的时间地点,言下之意是不够真实,恐怕世人不信;第二,毫无用处,恐怕世人不取。两条理由合起来,我看是一个“空”字。空空道人啊空空道人,你叫了这个名号,怎么反而如此拘泥于“实”,执着于“有”呢?不免想到妙玉的判词里一句“云空未必空”,借了来形容此时的空空道人再合适不过。
面对这样的微词,石头忍不住开口说话了。请注意,石兄上一次说话还是“不知几世几劫”之前,彼时它还是一块自伤身世的“年轻”灵石,被一僧一道言谈间透露的人世繁华景象撩动凡心,就此入了红尘。历劫期间,它看遍了兴衰荣辱,见惯了悲欢离合,但从来没有说过话,仿佛是在遵守现实世界的规矩。现在,回到自己的地盘,它感到有为作品“辩护”几句的必要了。但它的回答是“笑答”,一上来便消解了自我捍卫的严肃性。它说出的一番话却毫不含糊,既坦白了自己的创作动机与方法,又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批评了市面上流行的“历来野史”与“才子佳人”小说,同时,点到即止地,还揶揄了一把所谓“治理之书”。以现代眼光来看待,这活脱脱是一小篇嵌在小说里的创作谈,很有一些“元小说”的意味了。
接着说回空空道人。
我真正开始读《红楼梦》不算早,几年间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读,情节粗处终于不至太陌生。于是,再读时便不厌其细,至少是怀着这样的愿望,往往一拿起书就从第一回看起,又是几年下来,已经数不清读了几遍。然而,关于空空道人的一句话,我仿佛近日才第一次看见:
“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
(四)
《心经》里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正是读到这样的经文,才重新看见了空空道人,并且由此猜想,石头的故事和石头的话对于空空道人也许正如同这经文对于我,不知不觉中,前者让看见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
我从未想到过,空空道人的“空空”也许并不只是一个叠词。空可以是形容词,可以是副词,可以是名词,还可以是动词。“空山新雨后”是空。“玉阶空伫立”是空。“来疑沧海尽成空”是空。“潭影空人心”也是空。
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起始是空,结局仍是空,从空里看出色声香味触法,看出七情六欲,而后又把这一切勘破、看空。但走到这一步的人却并不把生命就交给虚空,因为空和色本无分别,所以应无所住而生心,无众生而行布施。明知是“满纸荒唐言”,仍要付出“一把辛酸泪”,曹公不是看不到虚妄,而是超越了虚妄。
这样看来,在那一番对谈中,石头竟是在点化空空道人。他只看见《石头记》之空,却看不见所有故事的空以及更大的世界的空。石头告诉他,朝代年纪可以假借添缀,历史可以涂抹篡改,历史中的人,无论王侯将相还是芸芸众生,也可以被随意扮成戏台上的各种角色,而他寄予了厚望的现实中的人们,不过是一群“为衣食所累”“怀不足之心”的可怜生物。
不知道空空道人几时完成了思想转变,也许就在那半晌思忖中,也许是抄录过程中的某个时刻,也许是告别石头重新上路之后。总之,空空道人不再是空空道人,连名号也改成了情僧,但我看,这时的他,恰是真正能“空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