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可以讲出很多农村发生的故事,或者从老百姓口中听到的离奇故事。有一些,我敢断定甚至难以置信,最高明的观众也看不到其间的隐意。现实往往才是魔幻的,身处其中的我们无力争辩抑或懒得理解罢了。很多时候,清醒意味着痛苦,而所谓的分辨能力真的代表方向正确吗?存疑。
汉梅的生活中有一些空洞,不能被填满,不能被涂上色彩,然而那就是她的生活。谁说一定要印象丰满,画面充盈?所有的故事都是存在漏洞的,本来就是遗憾的一部分,不必强求圆满。正如人生旅程,既有远处可见的风景,也有脚底无从忽略的泥泞。
“我感兴趣的是,那个女人怎么将西方教会的东西与传统乡村文化相结合,”伍道祖的视角果然不同一般人,“真是个人才!”
“你不是对发生的事情好奇,”戴兰插话说,“没猜错的话,你更感兴趣的是一个故事的主角竟然是女人。尤其是那种拼了命想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的乡下女人,太不可思议!”
我没料戴兰说出这些话,很喜欢。
“这回我站在戴兰的队里,”俞小蛮不假思索地说。
颜子回小声问道:
“你们分出阵营了吗?”
“哪有,玩儿呢!”沙狄笑着说,“这不是有个抬杠王吗?就没有他抬不了的杠!俞小蛮不站队的话,他该当多么寂寞啊!”
“可是,他讲得总是很有道理呀,”蒋和珍温柔地说。
“多数人就是不爱讲道理,怎么办?”伍道祖并不介意地说,“所以喜欢扎堆儿。所以才叫多数人!”
听他这么说,我们都不乐意了,做人这么自傲总得凭什么吧?难道仅仅因为善于思考、或者人称聪明就够了?没人否认他的才华他的特殊,但夸奖难道不应该是由外而内的吗?毕竟洋洋自得会激发起旁人的反感,显得愚蠢。若果是聪明人,怎么能够不注意言行举止,不懂得谦虚低调。年轻当然算是好托辞,这儿除了一个老张,谁又不年轻?老张带来的那些鸡不过一岁,虽然听说有几只已经开始下蛋了;而被我取名小祖的那只狗,顶多八个月。
我忽然觉得非常好笑,极力忍着不笑出声。表情夸张点儿无所谓,反正他们也看不见我。
沙狄还是愿意讲比较血腥的故事。
话说几年前,日本人还在东北赖着不肯走,培养着全面入侵中国的狼子野心。有个远房表叔叫刘正龙,是牡丹江郊区的一个农民,他们那个村庄叫刘家屯,几乎就一个刘姓。其实刘正龙祖籍在江西九江,二十几岁上东北给招了女婿,丈人也姓刘。他为人实诚,外表也很高大,像东北人,那一家喜欢他,不拿他当外人看。后来孩子也有了,一男一女,小日子过得去。
事情出在一个晚上,大冬天的,第一场雪刚刚开始往下落,山脊梁眼见着渐渐变白。刘家屯突然被大队人马包围,火把照亮了所有的房屋,大人孩子一个不剩地被赶到了场院前。刘正龙恰好提盏灯去地窖里拿白菜,听见动静不同寻常,赶紧吹灭了灯,蜷缩着不出声。
也不是什么原因,似乎他们在找一个人,大约听说是潜伏在了这个屯子里。显然,人群中是没有的。他们在叽叽哇哇地质询着,怒骂着。搅了一阵儿,得不到结果。群众像木头一样呆望着,连小孩也没有哭出声来的。
他们烧起第一间房子。群众开始有了小小的骚动声,然而,一声枪响,复归安静,只有屋子烧出的“噼噼叭叭”的刺耳声响。
刘正龙大气不敢出一个,知道大限将至。火光映照下的家人们、乡亲们,正在被危险所吞噬。当听见自已孩子的哭声时,他还是悄悄探出半个头。
那景象令他肝胆俱裂,终身难忘。一个稍显年轻的男人倔强地昂着头,转眼就见刀光一闪,头落在地上,鲜血喷出一米多高。
骑在马上的日本人扫视着人群,伸手指向一个妇女。女人怀里紧搂着熟睡的婴儿。两名绿帽子的士兵凶神恶煞地过去,从女人怀里抢过婴儿。女人给吓疯了,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然而枪响倒地,在灰尘中抽搐,挣扎着,一时并不能死去。
婴儿被扔在场院中央。刺刀红通通的,是火光也是血光。那些无比丑恶的嘴脸露出狰狞的笑容,一边“咿咿呜呜”地叫嚣着,一边用刺刀挑起了婴儿。
只有用泥土塞满嘴巴,只有将手指深深插进坚硬的土坯里,刘正龙才不致痛苦得发出声响。他亲眼看见家人和乡亲们像木材一样倒下,甚至于来不及哭喊;他亲眼看见整个刘家屯被点燃焚烧,有同归于尽的想法却没有那种勇气;他幻想这时来一场大地震,面前能裂开一道巨大的地缝,活埋掉所有的日本人,是所有的;或者至少出现一道闪电,劈死当头的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小胡子,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大雪真的像鹅毛一样地飘落,落在灰烬上,落在枯木上,落在大地上,也落在那些尚有余温或者已然冰冷的躯体上。夜黑如墨,世界却反射着银灰色的微光,如同末日快要降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