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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旧友相见
简亦文从温室小花园的躺椅上站起来,随手拉过一把老式洋铁皮洒壶给他心爱的植物浇水。事实上现在的温室花园都采用电子程序控制系统,几点开窗晒太阳,几点浇水,水量如何,都能控制得很好,但是简亦文坚持自己来做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年老空虚的心灵舒服一些。
所有的花器不是陶土就是粗瓷的,花耙子是镶金属的木制器具,现在想寻找一样塑料制品,都是千金难求。小花园的东南角有一眼人造泉水,泉水流在竹子的管道内,一节一节地流入旁边一小块花圃里,那里孤零零地立着一两枝修剪过枝叶的花茎,花期未至,看不出是什么品种。
浇完了水,他又拿出一块干净丝布,细心地把每一片叶子上的灰尘擦干净。苍老的布满皱纹的大手轻轻地抚过那些娇嫩的小生命,心里不免盘算,简凌下次休假是什么时候,虽然他就算是休假也不一定愿意回来。
他直起腰,站在花园中央茫然四顾,家中唯一的伴侣,那只黑虎皮斑纹白肚老猫正蜷缩在一块正晒着午后阳光的石头上打着呼噜。他也老了,有快三十岁了吧,简亦文略带伤感地想,日子都记不清了,自己不过是刚过七十岁的人。在这年头,七十岁只能算刚刚跨出中年的门槛,活到一百的人比比皆是,科学技术大大延缓衰老。
简凌每次回家都好像在尽一个为人子的义务,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永远不回来。其实简亦文也不想见到儿子,儿子那双又黑又圆的眼睛,像极了母亲,每次都让简亦文不敢直视,那眼睛里分明包含着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可是如果儿子太长时间不回家,不和他联系,他就会惶惑不安,这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纽带了。她在那里不知生死,他在这里生不如死。
墙上的一个信号灯亮了起来,简亦文用手指轻触,一个人马上出现在他的客厅。
“你好吗,老伙计?”来人粗鲁的嗓音响起。
“我很好,约瑟夫。”简亦文有点疲倦地回答,他其实很想说,怎么老是你。
这是他的早年好友,现在是他的老板,杜尔塞勒石油公司的总裁。约瑟夫长着一张油光满面的大饼脸,霸道的鼻梁两边横肉占据了大半个脸颊。他用一双猫一样金褐色的眼睛傲慢地环顾四周,“你怎么还住在这个小地方?没钱花就把公司的原始股卖点给我。”他被自己的幽默逗乐了,哈哈一笑,然后点起了一根雪茄,坐了下来。
“注意你的脑血管,”简亦文也坐下了,“你这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换了一遍了吧?当心,现在的法律不承认人工大脑。”人工大脑到底是作为原生人物的复制品还是独立的人工智能产品,法学界、医学界和伦理界正在争论不休,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留给以后的人来考虑,暂时作为非法人工器官。
听到这个,约瑟夫嘴里冒出一句粗话,简直像喷出来的雪茄烟一样呛人。正在花园打盹的那只老猫不知为何被惊醒了,瘸着一条腿蹭过来,把身子蜷缩在简亦文脚下,半眯着眼睛,默默地想着心事。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沉默了片刻的约瑟夫又开口了。
“天幕进行得不顺利?”简亦文问。
“见鬼去吧!简奈特,你能不能盼我一点好!”一声简奈特似乎把他俩拉回了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简亦文脸上的皱纹蓦地放松了些,眼光也变柔和了。
“贵公子主持的项目,你几时见过不顺利?”约瑟夫对着天花板喷出一大口烟,同时翻了一个甚有个性的大白眼,“他完完全全就是你的翻版,娘胎里带出来的老成持重,或者说,胆小怕事。”
两个人似乎都陷入了回忆的沉思,一时间没有动静,只能听见老猫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噜。
“还记得我们当年吗?”约瑟夫继续瞪着天花板,出乎意料地用一种带着温情的语调回忆,“我们几个,你、我、还有凌寒,我们坚持石油的无机成因……”
凌寒这两个字好像一把匕首,在简亦文的旧伤疤上狠狠地拉了一刀,直刺得鲜血淋漓。
“你能不能,不回忆往事?”简亦文软弱地抗议,他也明知道在这位老同学面前,抗议无效。
约瑟夫坐直身子,锐利地看了他一眼,“我让你看样东西。”他伸手打开了一个屏幕。
简亦文老眼昏花一时没看清楚,“好像是人体的内部结构,那些闪绿光的是什么?”
“那是绿色荧光蛋白,用来定位我体内的癌细胞……”
“什么?”简亦文微微一愣。
“就算把全身上下的器官全换了个遍,也挡不住cancer满身跑。”约瑟夫自嘲地说,“所以,我得在自己大限到来之前,做一件大事!”
简亦文看着对方故作神秘的样子,默不作声,等着他先开口吧。
“天幕传回来的图像证实了我们的猜想,简奈特,石油并不是越用越少的消耗品。虽然这些年我们拼尽全力也无法在人类能抵达的地层深处找到它们,但是经过简凌团队的图像重组,我们能看到,在更深的地球内部,石油正在慢慢集结整合,出现新的油藏。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石油的无机成因。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怎么把它们弄出来。
“现在你想明白了吗?我可怜的老伙计,当年,凌寒的案子是一场阴谋。因为北海石油公司率先肯定无机成因,并且让凌寒采用地震的方式将深层石油压出,动了某些集团的利益。对他们来说,石油当然是不可再生资源最好,那样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控制油价,操纵经济。”
简亦文感到头痛欲裂,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地向阴谋论的方面考虑过妻子的案情,但是证据呢,证据呢?当年凌寒因为项目不慎导致了西西里岛的埃特纳火山的强爆发,数以万计的人丧失性命。法庭传唤他出庭作证的时候,他无法拿出有力的证据证明妻子是被构陷的,所有的数据清楚得像白莲花一样,一目了然。作为一个严谨的科研人员,他能说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约瑟夫根本无视老朋友的脸色,还想继续说下去,可以这么说,这位噙着金钥匙出生的商业世家子弟从来没有顾过任何人的感受。简亦文奇怪自己这么些年居然都没有和他绝交,为什么?
“北海石油因为此事股票大跌,可是那些愚蠢的家伙没想到吧,为此地震采油的方法也被禁止。所以,他们就抱着石油是不可再生资源的噩梦一起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
杜尔塞勒公司是做新型能源起家的,在化石工业还占主流的年代,看好并大力投资了可控核聚变项目,一举成功,成为世界前三大电力能源公司。之后又收购了北海石油的全部股份,兼职做起了石油买卖。
“人们以为掌握了可控核聚变技术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能源问题,从此高枕无忧!真是些愚不可及的蠢货,没有石油,就没有地球大部分的制造业。所以,老伙计,打起精神来,我还要把尊夫人从那个蛮荒野地接回来,继续我们从前坚持的理论和事业!”说到这里,约瑟夫丢掉雪茄,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简亦文。
而对方却如槁木死灰一般悄无声息。
“这都提不起你的精神?啧啧啧!”看着老僧入定一般的简亦文耷拉的眼皮和嘴角,约瑟夫露出一点恶意的微笑,“那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相信你会高兴的。”说着,他传过来一个人的图像。
简亦文先是无动于衷地盯着屏幕看了半天,然后他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眼前的这个人,乍一看完全是简凌的翻版,但仔细看就能分辨出这是不同的两个人。他们拥有一模一样的眼睛和面部线条,而这个相似处,是简亦文梦萦魂牵了三十年未曾有一刻忘却的特点。
他瞪大眼睛,缓缓地站了起来,浑身颤抖。
“凌宇戈,去了北海石油分部,我已经让简凌和他谈过话了。怎么?”约瑟夫仔细看了看简亦文的脸色,“这小子没跟你提起过?你为什么这种表情?像见了鬼。简奈特,你还好吧,喂!”
简亦文只觉得心脏一阵绞痛,他最后听到的声音是约瑟夫的大嗓门,“见鬼!国际通用的急救号码,有人知道吗?”
这真是一个非常令人不愉悦的噩梦,在凌寒被人带着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年幼的简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嘶声裂肺地大喊,“妈妈……”叫声尖锐刺心,简亦文睁开了双眼。
“医生建议您还是把心脏换了,”简凌一边看着监控感应器的屏幕,一边说,“费用也不是很高。”生物材料的人工器官加上血管,利用精确的3D打印技术,可以做得和原版一模一样,除掉天生畸形或后天病变的位置,能给人多带来几乎一倍的寿命。一般收入的人固然消受不起,因为大部分国家,生物材料的人工器官是不包含在医保范围内的,特别是近年石油告罄,对制造业打击甚大,人工器官的原材料可不是一般有钱就能买得到的。
“换不换的,就这样吧!”简亦文揿动手边按钮,让床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半卧姿势。我不怕死,他想说,也许我早该死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到了简凌的手臂,这几乎成为他的一个习惯,看看眼前的儿子到底是传递过来的图像还是真实的身体。简凌也一如既往地轻轻避开。
他看着简凌,简凌却不怎么看他,这三十年来,他们父子一直以这种尴尬的形式相处。自从凌寒离开之后,他这个儿子就非常温顺乖巧,当时才六岁的简凌几乎有三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简亦文不知道该怎么开始那个话题,但是沉默了一会儿他就很清楚,如果他不开口,简凌是不会主动和他讨论这件事的。
“约瑟夫给我打电话,”简亦文终于开口了,他看到儿子正襟危坐,一种让他很腻歪的认真倾听的姿势,于是他不打算再绕弯,“他说你们新入职了一个人,叫凌宇戈。”
简凌的姿势没有变,脸色也没有变,只是右手的拳头紧紧地捏了一下。他没有接话,直视父亲的眼睛。简亦文没有退缩,迎着儿子灼灼的目光看过去,“他到底是不是……”他将脑袋吃力地从枕头上探起来。
“是!”
听到这个回答,简亦文颓然地倒回去,嘴里喃喃自语,“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
“我也是刚知道。”简凌淡然地回答,“如果不是他要到北海分部就职……”
恐怕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在那个最远时距离地球四亿公里的地方,除了母亲,还有一个和我同父同母的兄弟存在。
“他被送回地球的时候已经十六岁了,按法律,如果本人没有意愿的话,政府没有通知其他亲属的义务。”十六岁,已经是国际公认的成人年限,本人就可以决定很多事情,比如,是否和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与兄长相认。
那么他回来做什么?这句话简亦文想问也问不出口,虽然他知道,有些事情没那么简单。
简凌看了看父亲的表情,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杜尔塞勒先生听取了他的建议,想采用可控地震的方式产油。”
如果成功了,是不是意味着可以为他们的母亲脱罪,从火星招回来?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心中忐忑,似乎那把悬在头顶三十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马上就要落了下来,想到这里,简亦文疲倦地合上了眼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