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语言失去重量,云彩般飘浮于万物之上;让故事骑上骏马,闪过你瞬息万变的思想;让晶体纯净的表面,精确折射我们的生活。
1984年哈佛大学正式邀请卡尔维诺主讲诺顿诗论,亦即在一个学年内在马萨诸塞州剑桥市哈佛大学举行六次讲座。诗论这个词在这里指各种形式的诗学的交际——文学的、音乐的或绘画的。
当时卡尔维诺选定的题目是,2000年后的文学应该保存哪些价值观。也就是我们眼下的这本《美国讲稿》,共有六篇,分别是轻逸、速度、精确、形象鲜明、内容多样、开头与结尾。
卡尔维诺在美国的讲座具体时间是1985年,因为当时即将处于一个跨世纪的节点,所以,他便将讲座中谈论到的文学的价值、性质与特征,这些他最关心的问题与2000年这个前景结合起来。
他说,这一千年是书籍的时代,书籍在这个时代形成了我们大致熟悉的这种形式。这一千年结束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越来越关心文学与图书在科技与后工业化时代的命运如何。
而很明显的,我们当下的一千年是信息技术的时代。网络文学应运而生,各种形式的文学平台与作品铺天盖地,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书籍。不过,但凡热爱文学的人,还是垂青于纸质书籍。书籍或许会在短时期内稍逊于网络上的那些快餐文化,但我们相信,总有一天那些代表着简便、快速、高效的东西会走向低迷,让位于经久不息且有传世特色的书籍。
当然,即便是在信息时代,卡尔维诺所讲的这些有关文学的东西仍然可行。他说,我对文学的未来是有信心的,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只能靠文学及其特殊的手段提供给我们。
且来看卡尔维诺所涉猎的文学应有的特征。他之所说的“轻逸”是指“轻重”之“轻”。在轻重之间,他提倡轻。因为他认为分量轻不仅不是缺憾反而是一种价值。身为作家,工作中,应尽力减轻分量,有时尽力减轻人物的分量、减轻天体的分量、减轻城市的分量,但首先是尽力减轻小说结构和语言的分量。
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外部世界非常沉重,它具有惰性和不透明性,甚至正在变成石头。而小说家的任务则是以敏捷的智慧逃避这个厄运。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生命之轻》,其实是痛苦地承认生活中不可避免的沉重。
昆德拉认为,形形色色的限制就是生活中的重负。而我们在生活中选择与珍惜的一切轻松东西,将来都不可避免地变成沉重的负担。
所以,作为人类精神的先锋和指引,文学应倾向于“轻”。就像我们现实的世界实际上是由没有重量的原子构成的,即便物体都有重量;而我们之所以赞赏语言重量轻这个概念,则是因为语言是有重量的。
令人惊讶的是薄伽丘《十日谈》中描述的形象:卡瓦尔坎蒂纵身跳出包围圈,因为“他身体很轻”。还有莎士比亚戏剧中精灵们的稳婆春梦婆,她的马车是榛子壳做的,其中车辐是用蜘蛛的长脚做成的,车篷是蚱蜢的翅膀;挽索是小蜘蛛丝,颈带如水的月光;马鞭是蟋蟀的骨头;缰绳是天际的游丝。还有《一千零一夜》中,在西方的幻想面前展现出奇妙的东方远景:飞毯、飞马、灯火中飞出的神。《闵希豪生男爵的奇遇》中,闵希豪生男爵骑在一发炮弹上飞行,靠骑鸭子飞行,起飞的时候揪着头上的假发的发辫把自己和坐骑拉起来。从月球上回来时,则是拉着一根结了又结的绳索。卡夫卡的《小桶骑士》,主人公提着小桶出来找煤生炉子,他像骑士一样骑在小桶上。煤店位于地下室,这位骑士却在空中……
卡尔维诺认为,作家应该把语言变成没有重量的东西,像云彩一样飘浮于各种东西之上。而这种轻是与精确、果断联系在一起的,与含混、疏忽无关。就像保尔·瓦莱里所说,应该轻得像鸟,而不是像羽毛。
或者,还可以轻得像透明的空气,轻如月光。
再来看“速度”。这里的速度,是指思想的速度。文学史上,早就用马来譬喻思维的速度。卡尔维诺说,用马来比喻思维速度,我认为是伽利略首先使用的。他在《检验者》一书中与对手辩论。他的对手大量引用经典著作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而他则写道——
假若谈论难题就像搬运重物,几匹马运输要比一匹马运得多,那么我也许会同意这种观点:多讲几次比只讲一次的效果大。然而,讲话就像奔跑,并不像搬运重物,一匹野马奔跑的能力比一百匹养的马还要强。
“讲话就像奔跑”。所以说,思维迅速敏捷,论证简明扼要,对于文学而言尤为重要。对伽利略来说,富于幻想也是正常思维的一个特点。
作者说,只要想象尚未变成语言,便谈不上是文学作品。诗人写诗,作家写文章,成功都在于他们找到了文字表述。而像意大利文学的传统偏爱短篇,在意大利小说家不多诗人却不少,这些诗人即使写散文,也把自己的思想和创作的精华集中于有限的几页之中。作者极力捍卫短篇小说多种多样的形式和风格,捍卫它那浓缩的寓意。在这里,他便是从“速度”过度到“简练”,亦即“高度浓缩”上来了。
然而,在“内容多样”中,他又提出,现代小说应该像百科辞典,应该是认知的工具,更应该成为客观世界中各种人物、各种事物的关系网。
他提到卡尔洛·埃米里奥·加达终生不渝地把外部世界描绘成一个线团、一个线球或一团乱麻,从不忽视它的复杂性。他把他自己完全写进书里,写出他全部的忧虑和烦恼,常常使作品的结构模糊不清,让细节掩盖了主题。他所有的小说,都是些未完成的作品,一些片段……小说的细节和离题发挥多得数不胜数,小说的主题向着四面八方伸延,范围越来越宽,越来越广。如果这些话题能够向各自的方向发展的话,那么它们就会包罗整个宇宙。
这便是加达作品的百科辞典倾向。而福楼拜用逝世前十年的时间所写的那部“有关空虚的书”《布瓦尔和佩居谢》,描写了两个自学者涉猎百科知识的传奇。作者福楼拜为了写作这本书自己却是阅读了一千五百多本书,从而使自己变成一本百科全书,以不亚于他故事中那两位主人公的热情,掌握了他们力求掌握却未能掌握的全部知识。
这当然与之前提到的“速度”与“简练”不相冲突,它们指的是一件事物的两面。
不过,读卡尔维诺的《美国讲稿》还是相当费力的。当然此乃指我个人的一点感觉,因为书中作者列举的诸多作家及作品我极少涉猎过,使我不得不反思平日里的阅读。然后,他的语言和观点偏向深奥和专业,读来一时也不好消化,需平心静气、细细思索方得领略其一二。
正如此书的封面文字所言——
这六篇讲稿,是卡尔维诺的精神在舞蹈,他用专业的肢体语言给你看小说的艺术和气质。他的宇宙观仿佛火炬在燃烧,引领我们走进他的洞穴。原来洞壁上的色彩,如此浓烈,如此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