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我似乎“穿越”了。对,一个我认为不可能的字眼,“穿越”。我刚刚打开《明史》这本书,现在却身在此处,可它真实地发生在我眼前了:我身处一座庭院的天井里,脚下的石板,伸手可触的绿植,楼阁之间点缀着生机勃勃的翠竹和梅花。夏有绿竹,冬闻梅香,结合这气派的院落,想必是达官显贵的住所,我对这院子主人的身份感到好奇,兴许是哪位大人物?
循着光亮,我发现前方的两层小楼还点着灯,想是有人还未入睡。穿越,必定是为了与人相遇,至于眼前这是书房或卧室,屋里是男是女,亦无所谓了,索性去探个究竟,也不虚此行。
“吱呀”一声,我推门而入,灯光由二楼透过楼梯印在一楼,我以此为游戏般的指引,沿梯而上。只见一位老者,背对着我,在烛灯旁书写着什么。哪怕听到了我上楼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阿兰,不是让你早些歇息吗?老夫现在不需要服侍。”看来,是把我当作了府里的丫鬟了。他说的话,并不是晦涩的文言,那么这是清代,或者明代?
“您好,这么晚,打扰了。”我在离他还有几步的地方,开口说道。
他终于转过身来,脸色有一丝惊奇,却似乎又略微点了点头。他的脸看上去没那么老,气色还不错,头发却是在显现灰白,胡子很长,却符合古代的审美。“高拱派你来的吧,我想不到他竟派一位夷人来取我性命。”
“不不不,先生您搞错了,我不是什么夷人,我也不是来取您性命的!”我慌忙摇着手。
“不是夷人,却又为何着此异服?”
“回答您的问题前,我能先问您一个问题吗?”
“毛头小厮,为何老是‘您您’的,夷人如此无教邪?”
对了,“您”的称呼是古代没有的,我立马想起,只好弯腰拱手道:“在下因为不知名的方法,由未来而来,尚不知身处何处。敢问先生,此时是何朝代,先生又是何人?”
“呵呵,可真是老夫活的还不够长,未来人?老夫张居正,汝身处我大明王朝!”
“啊?!明朝?先生便是张居正?”原来,我穿越到了明朝,好巧不巧的是眼前的这人居然便是内阁首辅,文渊阁大学士张居正。
“老夫为何骗你?倒是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我真是来自未来,大概在你们400多年以后。我这也不是奇装异服,这是我们那时候的普通着装,我也是汉人。”
“哦?400年……那时候明朝的子民是如此着装吗?”张居正捋着自己的胡子,思索着什么。
“不是的,先生。明朝过后是清朝,清朝后边是民国,再是我所在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听到我说的话,他脸上显示出的惊恐远甚于刚刚见到我时。只见他缓缓瘫坐在太师椅上,“清朝?民国?我大明终究还是亡……了?”
“先生,敢问现在是哪一年?”
“万历5年。”
“嗯,差不多是1577年,明年先生应该要推出‘清丈田地’的计划了。”
“老夫现在所书写之事,便是田地丈量。还未曾与任何人说过,如此看来,你真是未来人,知晓未来事?”
“也不是知晓未来事吧,于我而言,你们现在的事情都已经成为了历史,我只是从史书上知道的而已。”
张居正从太师椅站起身,挥手对我说道:“那少年,可否告诉老夫,老夫的改革新政是否彻底,是否成功?我大明此时的危机是否得以解除?”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真相,可是对这样一位伟人隐瞒事实,我又觉得于心不忍。穿越改变不了历史的巨轮,如果是梦就更无所谓了,“先生,晚生如实相告,距离明朝灭亡还有67年。先生的新政还能有效地维持5年左右,”张居正毕竟是首辅,我接着问道,“其实先生比我更清楚明朝现下的气数吧?”
张居正吃惊地站起来,却又摇摇晃晃地坐下:“5年?5年后皇上便否定了我的改革?可是如今财政收支扭亏为盈,国库充足,粮食储备可足支战时所需,宣大,蓟辽防线固若金汤,蒙古人不敢侵犯。这些还不足以支持圣上支持我的计划吗?”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扶住他,说道:“先生,万历皇帝现在还没有否定你,5年后也没有否定你。他依旧视先生为老师,大学士张先生。”
“那是为何?难道是老夫……”张居正似乎明白了,他盯着我的眼睛,想要获得答案来验证他猜想的正确。
“5年后,先生患病去世……”
许久的沉默之后,一阵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寂静。
“哈哈哈哈哈,一国之命数岂系一人之命数乎?少年可饮酒乎?与老夫今晚畅饮至醉,如何?”,张居正右手撑着椅子,缓缓站了起来,“‘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哈哈哈哈!”
“晚生愿陪先生!”他看淡生死的豁达,立时感动了我,我也愿意与他一醉方休。
“很好,少年在此稍等片刻,容老夫去取好酒来!”
没过多久,便听见张居正上楼的脚步声,“未来少年,来,这是老夫珍藏的上等武当御酒,乃是先帝赏赐与我。今宵算你好运!”
一巡酒后,张居正望着窗外的月亮说道:“此刻当真是古人与来者共享同一轮明月啊。你刚说明朝之后是清朝,是谁推倒我大明,做了清朝的皇帝?”
“推到大明的是率领农民起义的李自成,他第一个攻进了北京。清朝的皇帝却不是他,清朝是满人的天下,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先生可曾听过?他统领女真部落,他的子孙乘势夺了天下。”
“农民起义……老夫改革便是为了农民的生存利益,好让他们安居乐业,不为社会制造动乱,可惜啊可惜,最终他们还是起来反对朝廷。哼!这大明天下终究也落在了他人手里!”
“倘若先生的改革新政得以继续,当今圣上主持朝政,内阁大臣知人善任,明朝还是能够维持下去的。”
“你错了,我大明气数已尽,我不过是个缓命郎中,延其性命而不可救也。”
“先生何意?”
“我只是突然明白‘命数’二字。你告诉我什么李自成,什么满人,我现在也不会去杀光所有叫李自成的人,也不会出兵围剿满人。没了李自成,还有王自成,赵自成;没了满人,还有蒙古人,倭人。病症还是在大明自身。”
“可是先生,既然你已经发现了问题,以你现在的能力,为什么不能扶大厦于将倾,力挽狂澜呢?”
张居正缓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拍了拍扶手,说道:“晚了,太晚了。先帝托孤于我,我当尽心竭力,帮助当今圣上,管理朝政,修理弊端,让大明不至于毁于我手。不然,背负天下骂名的,可就得是皇上了呀!咳咳!”
他激动地咳了起来,我伸手过去拍打他的背。让我诧异的是,他的脊背,瘦骨嶙峋。谁能想到,一心让农民吃饱饭的一代名相张居正,居然如此地瘦弱。可他若是缩衣节食,又为何居住这样大的一座宅子?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挥挥手示意我不用再拍了。他靠在椅背上,嘿嘿地笑了起来,“少年是否在想,老夫的背为何全是骨头?堂堂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饭都不能吃饱?哈哈,老夫的确许久未能饱餐一顿了。我的身体,”他指了指自己的胃,“已经在开始坏掉了。从我坐上这首辅之位,便是和死亡绑在一块了,居首辅之位,行宰相之事,甚犹过之。幸好,是身体先击垮我,而不是我的政敌。想想我的老师徐阶……”
“先生是更愿意意志得以保留,而身体可以?”
“至少他们未能在老夫生前击败我,身后的事……也由它去吧!来,满上!”
我端起酒瓶,将我们的酒杯倒满,“先生,我有一事不明。”
“请讲。”张居正接过我手中的杯子。
“改革必定引起争议,且树敌众多。先生为何定要将意见不同者均赶出京城,古语不是说‘兼听则明’嘛;施行政策时,又多以严考,以致各地官员怨声载道,反而不利于政策的推广。先生也必定有所耳闻吧。”
“少年不用怕我,你我本无交情,只今朝有缘,想问什么想说什么,但说无妨。排除异己,哼,他们又何尝不想把老夫碎尸万段呢?就算我不推新政,依然有御史,给事中弹劾我。这些迂腐不化的蠢货,先帝在位时,财政就已经出现了危机,倘若不施以至上而下的改革,到最后便是自下而上的起义了!这些王公贵族和藏得更深的利益集团,就像一张巨网,无时不在吸全国的血,饿死的反正都是所谓的‘贱民’。他们,他们可以高枕无忧,寻欢作乐,夜夜笙歌!底下那些官吏,不过是等着上面的大人们吃不完的残汁剩羹,百姓的生死,谁又去操心呢!他们都只管着自己,表面上说‘这江山是皇上一个人的江山’,可他们把这地基都给吸空了,大明摇摇欲坠!老夫不过是让他们缩衣节食,催缴欠税,他们居然一个个上奏说我乃大明罪人,说我动摇了大明百年基业!呵呵!也好,自己找上门来,老夫也不用费功夫去找这些害虫。你问为什么我要赶走他们,兼听则明?老夫年少时又何尝不是难以理解王文公变法,怎么连苏东坡也被赶出朝廷?”
“对啊,宰相肚里不是能撑船吗?”我感到很困惑。
“直到我的老师,徐阶,对我的一番告诫。”张居正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明月,似乎在睹物思人。他回过身来,说道:“你可知道夏言夏首辅?我大明从开国之初到现在,总有奸臣与宦官不停地出现在这朝堂之上,弄权擅政。可是,嘿嘿,也总有夏言这样的忠义之士站出来与之对抗。夏首辅与严嵩斗了十几年,最后因为自己的怜悯之心而让严嵩这狗贼夺了大权。若是普通百姓相斗,结果最坏不过一人生一人死,可这是朝廷!赢的人所得到的是全天下无辜百姓的性命啊!”他一拳砸在了窗栏上,“狗贼严嵩,祸乱朝纲,结党营私,害我大明民不聊生,百年基业岌岌可危!我的老师徐阶隐忍了多少年才找准机会将严嵩拉下马来,可他那时候,于身与心,都已经无力修补这满目疮痍的天下了。他只能寄托于我,希望我能救百姓于水火,救大明于危难,做这安邦定国的救世之臣。如今我为内阁首辅,你说,我是做王文公,还是做夏首辅?”
“先生可与皇帝诉说苦衷?”
“圣上还太小,不会理解的。圣上尊我为师,已是我的荣幸了。国家繁荣昌盛之时,文武百官在朝堂上各抒己见,无碍经济民生与边疆国防。可若是经济羸弱,黄河一场决堤便使户部捉襟见肘;军纪涣散,几百名倭寇就能在江浙一带如入无人之境!这些紧急事务,还有什么时间容许被浪费?可那些大臣们,那些言官们,拿着朝廷俸禄的尸位素餐者们,从他们身上看不到迫在眉睫。洪水泛滥,不过是淹死贱民;倭寇入侵,不过是抢劫财物。死的不是他们,被劫的也不是他们!他们!只会以圣人云云来高谈阔论,却提不出任何解决眼下事务的方法,反正每晚他们依旧可以歌舞升平,每个月他们的俸禄也不会停。他们吃饱了喝好了,第二天就来指责老夫,更有甚者,直接弹劾老夫!说我公报私仇也好,排除异己也罢,老夫不过是为大明再创太平盛世扫平障碍罢了。”他转身挥过长袖,坐回到椅子上。
与张居正对饮两杯后,我说道:“先生所言,发人深省,皇上和百姓记得先生的好就足够了。只是,”我说出了我的疑惑,“有人说,说,先生表面上是个正人君子,背地里却……”
张居正冷笑道:“呵呵,背地里说我贪得无厌,结党营私?史书是活着的人写的。我问你,史书如何评价于少保?”
我思索着,于少保便是于谦,拯救明朝于危难的救世之臣,“于少保救明朝于危难,忧国忘身,口不言功,孑然一身。”
张居正又以知晓答案的口吻问我:“于少保可曾治理太平以得盛世?”
“于少保守住北京后,在朝中未曾结党营私,贪污受贿,不屑与石亨这奸诈贪佞小人为伍,反被石亨所害。”
张居正在屋里缓缓而行:“现在的海瑞不就是于少保吗?我为什么不重用海瑞?百姓是喜爱海青天,还咒骂内阁不起用他。青天就适合治理国家吗?圣人是清心寡欲的极少数人。可是,贪念、欲望,才是人性啊!很不幸,这朝中大臣皆不是圣人!要想让他们乖乖听话,就得满足他们的欲望。”
我很不理解,当朝内阁首辅,居然纵容官员贪污,“可是,先生,欲望是填不满的啊!”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当然,我是不会任由他们贪的。我不是圣人,我知晓人性。可我也不是严嵩,祸乱朝纲。我若是油盐不进,我将面对满朝的敌人。我只是用我的行动告诉他们,我张居正不是要断他们活路,我也是普通人。这样,他们才会聚拢在我身边,听命于我,实现我的抱负。”
我沉思起来,圣人与人性,面前的这个人似乎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心中最大的疑惑也有了答案。“可是,先生教给皇帝的却是圣人之道。在先生去世后,皇帝发现了先生的做法与他接受的教导完全相悖,先生现在的一切名利都遭到了清算啊!”
“君王,必定是礼德天下,否则,如何坐那至尊之位?我遭到清算也好,背这骂名也罢,古来变革者,未有不流血者,为大明续命,为这天下苍生,便是值得。”
我庄重地站到张居正的面前,对着这位老人一揖到底:“先生,为大明鞠躬尽瘁,该当这明朝第一首辅!”
“哈哈哈,无须此节,”张居正将我扶起,转过身去,“来来来,继续喝酒!痛快!痛快!”
或许是他喝了酒,或许是他与我聊得畅快,心思不再忧虑,不多久,张居正就伏案呼呼睡去。我悄悄为他披上毛毯,走下楼来,关上门后,准备往前走的时候,周围的事物开始旋转,我也站立不稳,晕倒在地。当我醒来时,发现我刚才在书桌上睡着了,窗外吹进来的风,乱翻着《明史·张居正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