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次事故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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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候写那一场事故——也可以说是故事了。鲁建国想。故事发生在五十年前,确切地说是1973年建军节期间。鲁建国时任九班副,已经是老兵了。此刻,小区里正回荡着他最喜欢用口哨吹奏的旋律:《北风吹》。

1

晚饭后匆匆洗了把脸,换下糊满了水泥浆的长筒靴,亮出沤得发白的臭脚,点上烟,美美地吸一大口,鲁建国舒坦得跟猴也似的。他准备待会儿开个班务会,总结这一段的工作。明天是建军节,二道沟的3号永备火力点今天下午正式完工,大伙累得跟猴也似的,得好好鼓励鼓励。鲁建国喜欢用猴打比方,美得跟猴也似的,气得跟猴也似的,愁得跟猴也似的。这会儿的他,比猴还舒坦。3号火力点开工那天,跟连里立了军令状,奋战20天,拿下火力点,为建军节献厚礼。这不,不多不少,刚刚20天,而且是在班长休探亲假,由他代理班长的情况下完工的。那个火力点坡陡,光是用水就费了老鼻子事。为这,他决定扎扎实实表扬 一下来自河南的新兵牛喜。牛喜块头大,嗓门大,能吃,听话,有一膀子好力气,干起活来嗷嗷叫。范海洋那小子也不错,别看又黑又瘦,抡起大铁锨来一点都不含糊。俩新兵还在帮炊事班刷碗,抢着做好事哩。鲁建国正琢磨开会的事,外面有人叫开了:

“九班副,电话。师部来的,姓周。” 

是通讯员小江的声音。鲁建国麻溜地穿好军装,从炕席下掏出半包好烟——“大生产 ”,三毛五一包,散人用的——小跑着去了连部。

整个工兵连,除了连首长和连部那几个兵,能跟师部扯上关系的就只有鲁建国。当兵第一年,在警卫连干了不到两个月便去了师部管理科。管理科下面有三个食堂,机关食堂,招待所食堂和战士食堂,他分在招待所食堂。鲁建国当兵前是知青,就要被招进县氮肥厂,赶上征兵了。鲁建国可不是安分的人,当知青就敢不出工,当着贫下中农的面在桃树下背古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学了私塾先生的腔调,背得拖声摆气,摇头晃脑。很长一段时间,他每月只干二十天活,其余时间看书。十七岁的热血青年,听说珍宝岛刚刚打了仗,立马便是满脑子“金戈铁马少年志”和“踏破贺兰山阙”,三把两把撕掉刚刚填写好的招工表,来到了准备“壮志饥餐胡虏肉”的大兴安岭。没想到才打过一回实弹,便成了老炊。机关不用出操;机关不用爬冰卧雪;机关伙食好,不吃粗粮,把人养得白白胖胖。但这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甚至不好意思给同学写信。他开始闹情绪,开始顶撞班长,顶撞管理员,一年后终于如愿以偿到了战斗连队。工兵连不是工程兵,属于野战工兵,理论上干的是地雷爆破。他很快干上了爆破,冬天修个猪圈,挖个壕沟埋个桩啥的,先弄一管炸药爆了再说。至于地雷,别说他,早几年入伍的老兵都没见着真的。到了夏天,无论野战工兵还是别的什么兵,全师指战员都是工程兵。新组建的守备部队,一切从头开始,盖营房,打坑道,修火力点,建观察哨,开山伐木,在保卫边疆的同时建设边疆,直到熬成了老兵。白白胖胖的鲁建国如愿以偿地黑了,壮实了,有了军人的阳刚之气,还当上了副班长。跟他一起调到管理科的老乡小周,周良海没瘦,如今已经入了党,从机关食堂调到招待所食堂,当上班长了。

“报告。”

“进。”

连长叫邹义怀,话少,省略了“来”字。他刚才接电话时总机说师部电话,以为是首长,慌忙打了个立正。结果师部后面是管理科招待所,招待所后面是小周。小周他知道,是小老乡,跟鲁建国那小子一批的。上次去师部直工科开会,鲁建国介绍他去找小周,小周给他弄了满满一碗红烧肉,吃安逸了。见鲁建国进来,朝电话努了努嘴,说:

“电话。是小周。”

鲁建国扔给连长一支烟,然后操起电话:

“嘿,狗日的小周。”

“哈哈,龟儿子建国。”

二人一开口,便从电波中感到了对方传递的亲热。

“建国,跟你龟儿说个好消息。”小周话多,不等鲁建国搭腔,劈里啪啦说开了。

小周说,明天慰问团又要来了。前年春节来的是呼伦贝尔盟慰问团。去年春节不晓得为什么,呼伦贝尔盟慰问团没有来,来的是喜桂图旗慰问团。去年建军节呼伦贝尔盟慰问团还是没有来,来的还是喜桂图旗慰问团。今年春节呼伦贝尔盟慰问团又没有来,来的又是喜桂图旗慰问团。

“今天晚上,慰问团又来了,你猜来的是哪个慰问团?”小周的语气兴奋起来。鲁建国眼前浮现出一张白里透红、肉嘟嘟的圆脸,一对小眼睛,以及翻动得飞快的嘴唇,便不搭话,只是笑,由着对方说。

“跟你龟儿讲,这回来的是呼伦贝尔盟的慰问团。”

“啥——?”

“怎么样,安不安逸?还有更安逸的,宣传科邵科长说的,演员还是前年那一拨。听清楚没有,前年那一拨哦?赶紧请假,滚到博克图来!”

喜儿。鲁建国心里一热,“喜儿”来了!

耳朵里,小周还叨叨个不停。慰问团这回不演《白毛女》,演《红色娘子军》。“喜儿”改演吴清华,“大春”成了洪常青。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喜儿”来了。前年慰问团演了《白毛女》,演了三场,鲁建国看了三场。首长关心炊事员,专门让宣传科给他们留的好位置,紧挨着首长的第二排,他的座位居然在师长背后,能看清师长后脑勺上的白头发。白天,一帮跳“大红枣儿甜又香”的女演员来帮过厨,跟他一起摘韭菜,边摘菜边唠嗑。他不大敢看女演员的脸,只敢看她们的手。一双双白皙的手,纤细的指头,看得他面红耳赤。一只白生生的手上沾了烂叶子,他想拈掉那片烂叶子,手的主人似有感应,故意碰了下他的手,他吓得赶紧往回缩。她便说他封建,不像个革命军人,说着便拉住了他的手,脆生生地叫“兵哥哥”,引得众女咯咯咯笑个不停。遗憾的是“喜儿”没帮过厨,隐隐约约听说她感冒了,这些天正带病演出。没想到欢送慰问团那天,团长领着主要演员来到了伙房,跟炊事员们挨个敬了酒。小周到招待所帮厨,也跟着沾了光。要知道那是跟演员碰杯哦!是跟跳芭蕾舞的演员碰杯哦!是跟舞台上那个长辫子、大眼睛、身材特别苗条、漂亮得不像话的喜儿碰杯哦!自从调到工兵连,驻扎在深山老林,一年到头看不见一个女性,偶尔有家属来队,便会引起轰动,每个战士都会三番五次去临时宿舍串门。对山沟沟里的大兵而言,别说与喜儿碰杯,就算是近距离看一眼,那也是吹牛的本钱。从管理科调到工兵连没几天,全连都知道了他跟“喜儿”碰杯的事儿,纷纷前来打听细节。好在鲁建国嘴紧,没说在梦里“喜儿”主动拉了他的手。他不止一次梦见过“喜儿”,不止一次被“喜儿”拉过手。梦里人胆大,他还主动拉过“喜儿”的手。那一次,“喜儿”向他依偎过来,红了脸轻轻叫道:“兵哥哥。”......

放下电话,给连长续一支烟,鲁建国说:

“连长,是这样,有个老乡病了。”

连长:

“拉倒吧,病的是喜儿。小周跟我说了。”

鲁建国:

“你的意思是同意我去看演出。”

连长:

“看演出?看什么演出?”

鲁建国:

“连长?”

连长:

“门儿都没有。”

鲁建国:

“连长,再来一支。”

连长:

“不要,嘴巴都抽苦了。”

......


2


鲁建国不知道连长昨天是跟他开玩笑,回到班里,看谁谁不顺眼。牛喜找他谈心,他当时就暴了粗口:谈个屁,一边去!刚训了牛喜,通讯员再次通知他去连部见指导员。指导员板着面孔说,直工科通知,八月二号派人去领批林批孔材料。指导员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兴奋得跳起来。领材料送材料这类差事,本来轮不到他去,连长跟指导员一合计,顺便照顾他了。同意他一号下午提前半天出发,二号返回,不就是让他看演出吗?喜滋滋回到班里,对牛喜说:谈心好。开完班务会就谈。不知为什么,跟牛喜谈心时,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了《白毛女》。熄灯之前,他翻出来一套新军装,钉上新领章,准备好新袜子。

今天早上洗完脸,又对着小圆镜挤干净两颗太显眼的痘痘。明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身份,不可能近距离接触“喜儿”,但他十分满意这个英俊潇洒的样子。午饭后出门,又特地借了八班长的上海表。

通往火车站的公路尘土飞扬。鲁建国雄赳赳大步前行,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的挎包在屁股上一打一打的。这时,一辆绿漆斑驳的解放牌卡车迎面驶来。本来靠左行驶的卡车忽然急速靠右,差一点就要把鲁建国逼下路基。鲁建国正要骂娘,卡车哧一声停稳,从车窗探出一张宽脸。

“建国。”

“小苗?”

原来是老乡。

问清楚鲁建国是去师部看演出,小苗不由分说,连拉带扯地把他推上了车。

去博克图坐火车只需要两小时,坐汽车呢,小苗说最多只要四小时。抬腕看表,不到一点半,最多五点半就到了,刚好是饭点。招待所有小周在,指定能吃上一顿好饭,说不定能吃到油汪汪的红烧肉,饭后打着香喷喷的饱嗝,暖洋洋地坐在礼堂里看演出。演出七点半开始,时间绰绰有余。鲁建国没坐过长途汽车,这将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而且走301国道,是在森林里穿行。路上会看到什么呢?笨笨的黑熊,凶残的狼,好奇的狍子,美丽的梅花鹿。工兵连驻地,整天伐木施工,方圆数十里,野兽早已绝迹。

上车坐好,鲁建国慷慨地掏出大生产散给小苗,二人一起划了火柴,谦让着给对方点着。

“好烟。”小苗说,“你娃舍得。”又道:“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地说四川话了。今天要跟你两个说安逸。”

“说我锤子。”鲁建国说,呵呵笑。

“给老子坐好,瓜娃子。”小苗说,说着便大笑。

小苗与鲁建国同年入伍,也是老乡中唯一一个认识的司机。好多老乡都说他牛逼哄哄,喜欢鼻孔朝天。但小苗在他面前从来不摆司机架子,鼻孔始终朝着该朝的方向。运输连离师部近,小苗常到机关食堂看他,顺便吃一顿好饭。小苗在鲁建国没有看见他的情况下把车停下来,主动招呼他上车,说明人家记情。鲁建国想,尽管这是一辆拉木料的货车,只带我一个人,也应该算是专车了。嘿,专车!

驾驶室里香烟缭绕,气氛融洽。小苗脸宽,便个头不高,一看就是来自山区的农村青年。

“还是你娃的狗屎运气好。”鲁建国说,“一千多新兵,运输连只要十二个,咋个就把你龟儿看起了。”

说到运气,小苗立即眉开眼笑。他告诉鲁建国,当兵之前,生产队没有人瞧得起他。他学过木匠,砖瓦匠,泥水匠,人笨,一样都没学会。他爸妈经常破口大骂:你个背时的,砍脑壳的,这辈子只有打烂仗。没想到时来运转,在家里从来没见过汽车的“背时鬼”当上了开军车的司机。消息传回尖山公社,提亲的媒婆牵成了线,连带他爸妈都成了公社的牛人。小苗给家里打了招呼,提亲的一概回绝,要找就找城里人。小苗在鲁建国面前鼻孔朝下,那里因为鲁建国生下来就是城里人。这时小苗说得忘形,道:

“小鲁,我觉得你娃有点瓜,在机关吃得好耍得好哪点不安逸,跑去钻山沟。上回碰到小孙,穿得稀烂,头发又长,就跟土匪样。”

小孙是工兵连的老乡,说他像土匪,鲁建国听了心头有点拱,但不得不承认小苗有道理。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基层连队就是生产队,机关兵好比城里人。说起来小苗即使在城里人面前也有资格牛逼哄哄。鲁建国最清楚,全县总共有两辆汽车,一辆破破烂烂的美式吉普,人称“张军长”,县领导共用,开车的何师傅比县委书记还牛逼;另一辆是县供销社的解放牌,拉氨水的,路上的行人一看见车来了就要捂鼻子。拉氨水的司机姓朱,是个胖子,绿豆眼,带猪相,驾驶室副驾的座位上经常换美女。据说何师傅也不是个东西,经常拈花惹草。除了照相馆的温老师,没有人比司机更能吸引美女。小苗开的是军车,这就又比何司机和朱司机高了不止一筹。

小苗开车去过的地方多,见过听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事,甚至去过黑龙江省军区驻地哈尔滨。省会城市哦,鲁建国对此非常羡慕。想当初穿上军装,听说是遥远的大兴安岭,而且一路要经过数不清的大城市,心里便一片火热,充满了神奇的想象。谁知经过的大城市是不少,无非是在火车站停一会儿,压根看不见城市的模样。远远地看到了渤海,就那么一小团蔚蓝和一条渔船,闷罐车的窗口差点挤破脑袋。就这,在新兵连写给家里的第一封信里,鲁建国已经“到”了很多城市,看见了大海和军舰,望见了北方原野上铺向天边的田垄。事实上他见过的最繁华的“城市”就是边陲小镇博克图,最气派的建筑物是师部所在的苏式楼房。在“城里”待了一年,便去了山沟。

小苗说:

“老子在齐齐哈尔住了一晚上,专门去坐了一回公共汽车。狗日大城市硬是安逸,街上尽是楼房,男男女女,人来人往,硬是要把眼睛看花。”

小苗又说:

“还看了一场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朝鲜片子,那个护士漂亮惨了。嫩江军分区的电影院,巴适。巴适得很。”

小苗来劲了,这时路上根本没有行人,照样狂按喇叭,显得威风凛凛,秋风得意。为了表现他的驾轻就熟,只用一只手交替把握方向盘,腾出一只手在空中比划,挥动,嘴巴一刻不停,不是唱歌就是打口哨。

鲁建国忽然感到委屈。他也去过齐齐哈尔,也可以说没去过。那是去年夏天,班长派他出公差,随司务长到齐齐哈尔买菜。头天接到任务,兴奋得跟猴也似的,整整一晚上翻来覆去。他决定买菜回来,立即把这一喜讯告诉同学,告诉他们大城市长成什么样子。是坐货车去的。到了车站,司务长吩咐他留在原地守麻袋,扔下他头也不回地进城去了。车站是货站,除了来来往往的闷罐车,除了喷着蒸汽的火车头,啥也没有。他哪儿也不能去,老老实实守着一堆他妈的破麻袋,不时看一会儿穿铁路制服的人挥旗子,吹哨,烦得跟猴也似的。司务长是和拉菜的卡车一起回来的,一回来他就派上了用场,卸车,装袋,装车,完事走人。离大城市最近的一回,却没能进城,更别说看电影了。

好在鲁建国当过机关兵,知道师长政委等一干首长的趣事,吃过好多士兵吃不到的东西,例如熊掌,有资格上国宴的飞龙(一种野鸡),沈阳苏家屯的精大米。更值得炫耀的是他看过盟一级歌舞团的演出。更更值得炫耀的是他碰过女演员的手。更更更值得炫耀的是......嘿嘿!

一年到头,慰问团最多去两次博克图,一次是八一建军节,一次是春节前夕。鲁建国运气好,正好在机关招待所当老炊,呼伦贝尔盟慰问团来了,随团前来的是国内都有名气的呼盟歌舞团。前者负责讲话,后者负责演出。博克图是师部所在地,在那儿演出三场,然后到各团巡回演出。在师里演出的是完整版,巡回演出的是精减版。运输连属后勤部,小苗看到的应该是完整版。但他只能看一场,而且只能坐在后排远远地看。鲁建国看的是演员的表情,小苗最多能看出演员的性别和轮廓。

.....


3


进入301国道等于进入了森林,鲁建国顿时觉得天色一暗,一股凉意扑面而来。车速也提了起来,路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后退。车速快,心情更愉快,鲁建国放开嗓门唱京剧: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小苗也跟着吼: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明明不是冬天,鲁建国却看见了皑皑白雪,他化身为侦察员杨子荣,直奔威虎山,一时热血沸腾。

就在这时,车速一慢,路况变了。

301国道是碎石路,路面时好时坏,有的路段可以狂奔,有的路段坑坑洼洼。这时卡车开始扭秧歌。鲁建国觉得挺好玩,一会儿东倒西歪,一会儿又被抛上抛下。再看小苗,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要避开较深的坑洼,得不断绕来绕去,他的神情明显专注了很多。驾驶室一下子十分安静。

鲁建国掏出两支烟,手抖,一连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着其中一支,换一支对了火,塞到小苗嘴里。这时,前方的树木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浓密。看样子卡车进入森林深处了。

就要进入下一个平坦的路段,二人刚刚松了口气,汽车好好的忽然向左一斜,“脚”一软,噗呲——,小苗赶紧急刹车,说:“不好,爆胎了!”

下车一看,左前轮果然瘪了。小苗挠了挠头,狠狠踢了那车轮一脚,脸色很难看。

鲁建国:

“咋回事?”

小苗:

“外带老化了,护不住内胎。放心,很快就好。”

小苗开始鼓捣:搬出各种工具,支起千斤顶,拧下螺母,换备胎。开车不到三年,毕竟是新手,一会儿功夫,小苗的额头上就见了汗。用手擦汗,立即擦出一张花猫脸。

笨得跟猴也似的。看你有多牛逼!鲁建国开始还挺开心,背了手在一旁看笑话,在心里嘲笑苗司机。忽然觉得不对,想:不会影响看演出吧?小苗动作越慢,他越急,频频看表,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倒霉。挨球。”,小苗骂骂咧咧,鼓捣了半天,才换好备胎。回头见鲁建国正看表,脸微微一红。这一会儿功夫在鲁建国感觉中差不多过了半天。换一只车轮,用了二十九分半,这就是说,赶到师部得六点左右。谢天谢地,勉强可以赶上饭点。

上车,小苗点一支烟,狠狠吸了两口,使劲掐灭了,往耳朵上一夹,发动了汽车,手刹一松,猛地踩下油门。公路平坦,笔直,汽车轰一声射了出去。看得出来,小苗一再加速,要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一旁鲁建国反倒过意不去了,说:“不急,不急。慢点,慢点。抽烟,抽烟。”

所谓欲速不达,开快车开了不到半小时,又是一段烂路。进入烂路才几十米,,汽车又是一斜——这回是“右脚”一软,右前轮爆胎了。

小苗冲窗外狠狠地啐了一口,右手握拳,用力砸在方向盘上,把汽车疼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我操。”小苗说。说罢跳下车,砰一声关上门。

好在还有一个备胎。

鲁建国不吱声,想了想,慢吞吞下了车。这时卡车后面咚地一声,备胎已经落地。小苗把备胎滚到右前方,开始新一轮鼓捣。鲁建国有点后悔,还有点内疚,担心地瞟一眼手忙脚乱的小苗。这家伙,一会儿功夫,手上,身上,宽脸上又添了不少黑乎乎的机油。鲁建国干干净净站在一旁,一点也帮不上忙。这不是劈柴,不是搅拌水泥,不是他拿手的切土豆丝,他帮不上忙。鲁建国为自己的干净内疚。毕竟是战友,毕竟是老乡,毕竟得坐人家的车,当甩手掌柜未免不够意思。可是他妈的,这一身新军装是穿了去看喜儿——吴清华的,不是工作服。怪就怪不该上这个车。抬头望了望天,又飞快地看一眼手表,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耳光。

也许刚刚换过一回胎,这次比上次快了许多。鲁建国觉得很奇怪,明明小苗的动作特别慢,但这回居然只用了十九分半,整整节约了十分钟。还好还好,现在还不到四点,就算车开得再慢,就算吃不上晚饭,看演出还是没问题的。鲁建国乐观地想。他“看见”铁路大礼堂门口,小周拿出票焦急地张望,他在小周背后猛击一掌,二人哈哈大笑,然后不紧不慢进入礼堂。他们的座位仍然在第二排,就在师首长身后。

上车,继续前行。

“开慢些!开慢些!”

这回鲁建国有点害怕了。换好备胎的小苗好像换了一台新车,一发动就开得飞快,平路快烂路也快。人坐在车上东摇西摆,七上八下,脚趾头都抓紧了。再快,汽车不散架,人就要散架了。

“喊你龟儿开慢些!”鲁建国吼道。

咣地一声,不是慢,而是抛锚了。鲁建国的脑门跟挡风玻璃来了个亲密接触。这回不是爆胎,是在一个浅坑里颠了一下,就像是崴了脚,直接熄了火。这回小苗交待鲁建国踩着油门,他用摇把吭哧吭哧地狠摇。

太阳的最后小半边脸,被小苗摇下了地平线,没入一大团铺陈开来的乌云。


4


小苗在鼓捣乱七八糟的线路。

鲁建国看一眼手表,想:慰问团应该早早吃过晚饭,演员们开始化妆了。

小苗仍在鼓捣乱七八糟的线路。

鲁建国看一眼手表,想:观众已经进场了。且“听”见铁路大礼堂的大喇叭响起了雄壮的《解放军进行曲》。

汽车发动了。

鲁建国看一眼手表,心中拔凉,几乎死了看演出的心。却又心怀侥幸:演出之前是首长讲话。其实就是些客套话。慰问团团长先讲,接着是师政委马立民讲,接着是铁路部门领导讲,接着是演员代表讲,接着是战士代表讲。鲁建国以前鼓掌时相当不耐烦,觉得这就像是看电影前加演的新闻纪录片,而且是那种加演过无数回的纪录片。但这回他希望多几个代表讲话,尤其希望能说会道的马政委多讲一会儿。马政委可以从国内讲到国际,又从国际讲回国内;还可以从军队讲到地方,又从地方讲回军队。只要大家讲话的时间都长一点点,人人都献出拖延一点时间,他和小苗就赶到了。但他还是“听”到了报幕员清脆的声音:慰问演出,现在开始!

这时,小苗的一直板着的宽脸板显得窄了许多,双手懒洋洋地搭在方向盘上,抿紧了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那个演出没啥看头。”

鲁建国打破了沉默,安慰道,开始胡扯。

“讲两个笑话给你听。小周说,师长爱吃老豆腐。炊事班做豆腐时他就吩咐一旁的参谋:你,还有你,站到盖板上去,给我踩!对,多踩一会儿。”

小苗咧了咧嘴,没笑。

“参谋长不爱吃豆腐,爱吃豆腐脑。师长进了餐厅,随后参谋长来了,远远地就在喊:下来,下来!谁让你们站上去的?一个个还没吃饭,就撑成这样。”

小苗嗄地笑了半声,又抿紧了嘴。

师长一个月挣多少钱,抽什么牌子的烟;政委一个月挣多少钱,爱喝什么酒;政治部主任不抽烟不喝酒,坚持要伙房每周做一顿忆苦饭......鲁建国把从小周那儿听来的秘闻一股脑儿说给了小苗。扯着扯着,不知不觉话题又扯到了演出。前年看演出的情景历历在目:男声独唱《为伟大祖国站岗》,花腔女高音《千年的铁树开了花》,二人转《拥军模范郭大娘》,表演唱《库尔班大叔你上哪》.....对了,还有小提琴齐奏《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印象最深的是那一串高音,就像一群白鸽,打着鸽哨,扑楞楞掠过蓝天。当然,最好看的无疑是《白毛女》的片段扎红头绳,“喜儿”舞姿轻盈,那如同在浅水上轻点的足尖,合着节奏,一踮一踮又一踮,看得人如痴如醉。跳《大红枣儿甜又香》的姑娘们也好看,身段一个比一个苗条,腰肢一个比一个柔韧,胸部一个比一个饱满。最后一天晚上会餐,“喜儿”等主要演员到伙房敬酒来了。是高度白酒,而且是当真碰杯。没化妆的“喜儿”一头黑亮的短发,杏眼桃腮,看一眼便让人不好意思再看。她的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有点清香,有一种让人心慌的感觉。鲁建国心里毛绒绒、痒酥酥的,边说边抽鼻子,见小苗脸上松动了些,不免有几分得意,嗓门也大了些:“我以为她只是做个样子,哪晓得人家小嘴一张,头一仰,咕儿一声,乖乖,满满一杯白酒说干就干了!白酒哦!”

“吹牛。大春一口干了还差不多。”小苗仍黑着个脸,但明显表现出了好奇。

“哪个龟儿吹牛!陈副师长三斤的酒量,凶不凶?拿给几个女演员当场弄翻,吐了一地。”

说话间天忽然黑透了。天一黑,车灯一亮,便觉得博克图更加遥不可及,路面也被灯光照出来好多坑洼。路两旁树木密密麻麻,如两堵黑漆漆的高墙。鲁建国想:为了看一眼“喜儿”,犯得着如此没日没夜地赶路吗?看过了“喜儿”,还不得回到连队干大活、流大汗。可是就算想看一眼“喜儿”,人家也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小苗,听我说,看不看演出没关系,又不是没看过。慢慢开,能赶到招待所睡觉就行。”

安慰过小苗,鲁建国忽然有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从小周打电话到请假,从连长开玩笑到指导员安排出差,去火车站途中遇到小苗,说好的四个钟头赶到师部,赶来赶去,把天都赶黑了,黑透了,还在半路上折腾。这已经不叫好事多磨了。好事磨狠了,磨成了坏事。人就是这么怪,知道再怎么紧赶慢赶都没用,反而不着急了,死心塌地在车上,一边欣赏夜景,一边胡思乱想。

汽车用灯光去推黑夜,推得很吃力。厚实的黑夜堵在前面,灯光一点一点前进,黑夜一点一点后退,双方相持不下。灯光想刺穿黑夜,便黑夜就像是一张大嘴,喜欢吞食光亮,有多少,吞多少。灯光掠过路两旁那些静默的树,树们会不会把灯光当成阳光,与之相互作用,大口吸收二氧化碳。树不像人到处跑,树一生下来便就地扎根,一辈子哪儿也不去。军人的口号是扎根边疆、建设边疆;建设边疆好办,扎根就不容易了,前提是提干,至少得当上排长才勉强有资格说扎根的事。小苗说他用不着提干,退伍后开汽车比当排长风光。树们知道什么叫汽车吗?知道什么叫演出吗?对了,就是现在,暗夜那头的博克图,铁路大礼堂内,不用说已是灯火辉煌,掌声雷动。舞台上,表演者没准就是一群舞姿曼妙的姑娘。那个演喜儿的小姑娘今年又来了。“喜儿”——应该是“吴清华”——肯定不记得她曾经跟一个陌生的炊事员碰过杯。她不知道她喝酒时张嘴,仰头,微闭双眼 ,还有那咕儿地一声,所有的细节,都被跟她碰杯的那个穿白围裙的军人牢牢地记住了。她还会到伙房去敬酒,小周还有机会跟她碰杯。一回生,二回熟,——可惜鲁建国这辈子跟她已经没有“二回”了,曾经跟她碰过杯的那个炊事员去了基层连队,

公路坎坷,情绪低落。见小苗的宽脸绷得更窄了,鲁建国尽量平铺直叙地说:“不急,真的没关系。”这时,他听见肚子咕咕叫起来,还听见小苗的肚子也在叫,这时才感到饿,才想起小苗水壶里已经没水了,自己却没带水。

“我操!”小苗说。与此同时,车身猛一抖,又被“操”熄火了。

小苗气急败坏地下车,鼓捣线路。然后摇。摇半天没用,换鲁建国下车摇。小苗再摇。鲁建国再摇。小苗再摇,仍不行。又掀开车头上的盖子,黑灯瞎火地鼓捣。再摇,加上拳打脚踢搬手敲,阿弥陀佛,行了!

车灯再次射向前方。昏黄的路面以不到30公里的时速向前延伸。这时弯道多了起来。拐急弯时,路面陡然消失,前方疑似万丈深渊。却见小苗睡眼惺忪,开始打呵欠,头一栽一栽的,鲁建国大惊,手抓紧,脚趾头抓紧,全身绷紧。刚放松,又是一个急弯,再绷紧。拐来拐去,一左一右,一松一紧,一惊一乍,竟出了一身透汗。

“小苗,狗日的!停!给老子停下来!”过了弯道,鲁建国大吼。

卡车应声停下。

“你狗日想吓死我!”鲁建国骂道。“听好了,你,马上给老子睡一觉!”

熄火,关灯。

寂静中,天地立即变了样。

天上没有星光,地上只有黑咕隆冬的森林。起风了。在风的怂恿下,树叶一会儿发出尖叫,一会儿发出悉悉索索的呓语。再过一会儿,天地间交织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黑暗趁机漫进了驾驶室,同时漫进来的是一种莫名的危险气息。远处似乎有狼嗥,先是一头,接着是一群,叫声凄厉,令人毛骨悚然。不一会儿,有沙沙沙的脚步声传来。密林里,绿莹莹闪烁的,莫不是狼群饥渴的目光?

“喂,”鲁建国凑近小苗,“你听——,狗日的会不会是狼?”

“爬你的。是风。”

“你听——好生听?”

“烦!你龟儿才是狼。”

小苗发动了车,说:

“怕成这样。要睡你睡,我得尽快回去,免得连首长担心。”

看小苗有了精神,鲁建国放下心来。卡车哼哼叽叽缓缓前行。不一会儿,鲁建国眼皮就开始打架。也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只听小苗一声惊叫,随即天旋地转,连人带车坠入了深渊。


5


五十年过去了。

鲁建国一直弄不明白,那一场车祸,卡车是翻着跟头滚下坡的,坡不算陡,也不高,但车厢已经散了架,可他和小苗却没事,都好好地活着。二人血糊糊的看上去挺吓人,结果除了皮外伤,小苗只是左臂线性骨折,而自己仅仅是软组织受伤。

出事地点就在十三团驻地,离师部也就是一脚油门的距离了。他们惊动了哨兵,哨兵叫来了援兵,把二人送进了师医院。当时不觉得痛,就是又饿又渴。两大碗面条下了肚,接下来才是痛,身上无一处不痛。

回忆起来,事故很简单,小苗自己认为系疲劳驾驶。不过后勤部修理所得出的结论却与司机无关,那辆卡车早就过了报废的年限。

当天下午,运输连的连长指导员以及班排长来了,小苗从头到尾说一遍事故发生的经过。运输连的连长告诉小苗,后勤部修理所朱所长说了,你开的那台车出事故是正常的事,不出事故才是怪事。那位连长显得喜气洋洋,说这是个好事,出了这个事故,师里经费再紧张也要优先照顾运输连,连里五六台报废车很快就能换成新车了。又连声说,人活着就好。人活着就好。

运输连的刚走,工兵连的连长指导员以及班排长来了,鲁建国照样从头到尾说一遍事故发生的前因后果。连长说,安心养伤,你的情况我们会向上面汇报临走时连长说,你那么想看喜儿,说不定感动了慰问团,喜儿他们要亲自来看你。说罢哈哈大笑。指导员接着感叹道:扎根在深山老林的边防战士,没有电灯,连收音机都听不清楚,哪个不希望看一场丰富多彩的演出!鲁建国同志好容易盼来了慰问团,谁知道却出了这样的事情。接着又叹道,人活着就好。

任谁都没有想到,事故发生后,慰问团领导和“喜儿”去了医院。

原来,层层上报之后,工兵连一名战士看演出的“事故”迅速传开了。师政治部主任把这事连同指导员那一番感慨当笑话讲给了慰问团的领导,谁知那位领导深受感动,立即带领几个演员来到了病房。

喜儿果然还是那个“喜儿”,仍然是齐耳短发,杏眼桃腮。因为是非正式演出,她没化妆,与“杨白劳”即兴表演了一段“扎红头绳 ”。   

五十年来,鲁建国反复回味那一场事故,回忆就在他面前翩翩起舞的“喜儿”。“喜儿”使事故变成了故事,或者说使事故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温馨的结局。跟鲁建国同年入伍的战友,无论干了三年还是五年,大好的青葱岁月,没谈过恋爱,没捞着打仗,没参加过抢险救灾,没立功受奖,档案上都找不到值得记下一笔的经历。鲁建国比他们幸运,他出了一场事故,惊心动魄的夜行加上慰问团安排的专场演出,这辈子,值了。


2023年7月2日于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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