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

第一卷 海

(1)

川谷被人流推向前方。看见陈勉朝自己走来的一瞬,时间并没有定格。他似乎在微笑,川谷却未回应,靠近他,随他一起逆着人流并肩走着。 

只要相遇就好。 

这是川谷梦里,她最喜欢的一场重逢......

(2)

“多少钱一副?”

“你好,98元,如果需要可以稍等,我先给这位女士画完。”  

女孩在咖啡店旁绘画已有几日。一颗大榕树挡住了海边烈日,还给女孩当起了展架。从树干到画架间牵着两根细绳,上面挂着一张张彩色鲜明、表情闲适的人偶头像、动物头像。这几天正值暑假,偶尔有四五位游人驻足围观,今天不知为何多了许多人。

女孩抬头时,发现人群中一张清冷俊秀的脸。

清秀只是长睫毛和桃花眼的初印象,微挑的眉头间,男人鼻翼高挺,隐隐可见的胡渣和偏黑的皮肤在树荫间洒来的阳光下,让人显得慵懒。

发现这张好看脸的主人正看向自己,川谷有些不知所措地撇过头,男人驻足一会儿便离开了,围观的人群也慢慢散开了。

或许刚刚围过来的人,有一部分都是在围观他。川谷有些失神,石膏像要都长成那样,不怕周大宝每天叫苦叫累的了。

四点的海滨小镇,空气忽然变得闷热潮湿。给一对情侣画好头像,川谷准备今天早点结束。

她把散在盒子里的人民币抓入口袋,挤进熙熙攘攘、嘈杂热闹的人群。

海风吹着川谷两侧的散发,人群熙攘的小镇突然有了陌生感。她从不怀疑陌生的善意,这是川谷习惯逃避的方式,即便最后还是会发现,就像现在这样想起,自己几日来的苦闷并不会因为换了个环境就得到消解。

人群交织中,川谷又看见了那个男人。

虽然只是背影,依旧合乎审美:藏青色短袖,白裤白鞋,颀长健硕的身形,除了背着的那只皮包,要是换成帆布的就好了......

就这样,川谷神使鬼差地跟着男人,一路穿过人群和街巷,直至海滩。

偌大的海滩,就男人和女孩,两个人一前一后缓缓走着。海浪拍打岸边地礁石,一浪盖过一浪,形成的崩裂声,像要吞噬周围的一切。棕榈树的扇叶被大风卷向后方,一群海鸟鸣叫着略过头顶,川谷这才发现海风又急又冷,乌云渐近。暴雨就要来了。

不过五点,海滨小镇已像夜幕降临。

暴雨袭来是一两分钟的事情。陈勉把窗户关上,昏暗中看见楼下一个“白画板”灵巧地窜进了院子,跑向右侧楼梯。

果然是刚才画画的姑娘。

川谷拖着湿漉漉的画板走进房间,心灰意冷地放下画架。这样大的雨,带去做展示的作品都淋湿了。但更让自己迷乱的,她尾随了一路的男人,是房东说的隔壁不常来的客人。


一周前。

周大宝滴滴:

“川宝呀,我刚刚听说赵婧的作品被选上了......”

周大宝滴滴:

“群里有消息在说了,真的是赵婧......”

乔宝滴滴:

“她也报的A大,是一点不怕大家看出来她和周凯的事啊。”

热水从头上淋下股股安慰,可魏老师对自己作品“色彩绚丽、精于设计,毫无生活气韵”的评价却一遍遍跳出来。

“川谷,你不会已经去参加集训了吧?请你把房间让给我,我的作品已经通过筛选了......”

川谷坐在床上,海和天都是黑色的。

几片风雨席卷来的叶片贴在窗上,阻断了线型雨流。对岸小城的光在这里融合,又不堪重力顷泻而下,重新汇合成一条条雨流。虽然前几天搬来的时候找邱老师做过一次心理咨询,但此刻,依旧堆起了情绪的雪球。

远处的小城,在玻璃外的流体里流来流去。时光转瞬,她还是会把母亲期望的师范专业改成绘画。

画画是川谷从小的表达工具,比语言还要重要。它肆意描绘、袒露心扉、有所隐藏、留存秘密,川谷想画的,始终是真实又安全的表达自己。

三楼套间,陈勉望着二楼不由一笑,这孩子冒冒失失跑上楼的样子,和APP上找自己砍价的“皇冠小海鸥”头像不由而合。

虽说二楼是书房和阳台改造的单间,因为有靠门一侧楼梯直达,基本是独立的空间。原本自己想趁暑假安安静静赶课题报告,关掉了线上房源,“皇冠小海鸥”发现房源被关闭,不断发信息烦扰,说这附近没有其他合适的短租屋,请求他开放回来。等开通房间后,“皇冠小海鸥”又跳着说自己缺钱,还把钱包拍出来现身说法。

陈勉忙起来没工夫和她闲扯,悉数按她说的照办了。

暴雨后的晚风带来七月专属的海腥味,女孩的身影透过橘色暖光的窗帘,三分柔美,七分清瘦,让陈勉想起下午街头画画的剪影......

回过神发现自己打开了APP的界面:

“房东大大,我能把床移个位置吗,早上靠窗太热了。”

“房东大大,你们这里能外送早餐吗,镇上一般哪里游客最多呢?”

“你好,这房间有一只巴掌大的蜘蛛怎么处理啊!?”

然而当时可能自己忙着查资料,这么多信息只看到最后一条,回了两个字“养着”。

“皇冠小海鸥”没再发其他消息了。


(3)

翌日清晨,万里清空。川谷醒来,抬眼便见阳光洒在画了一半的森林狼上。不可否认,昨天的那一眼对视,唤起了美术生的视觉想象。

他不像自己见过的任何人,他像一匹狼,狩猎时丢了猎物,落寞地穿梭在日落的丛林里,银灰的长尾划过草丛,无意绕过一珠娇巧的花朵——那是一株蓝色小飞燕——花序零星地散在每一枝纤细的花茎上,轻盈淡雅、自由烂漫,它探头凝望,瞬间绽放。

陈勉晨跑回来刚刚八点一刻,远远就看见二楼窗帘鼓动,挽着斜马尾的女孩正拿石头小心地把画纸纸压在窗台上,窗台花花绿绿一排,和屋顶粉紫色的三角梅呼应着,有种明艳又清新的美感。

川谷看见楼下朝自己走来的男人。可能因为他打理了面容,准确是刮掉了胡渣,今天看上去温和了许多。他刚刚运动完,喘息带动着身体轻微起伏着,阳光下,她惊讶能看见男人脸上睫毛的倒影。

女孩好像被自己的观望吓着了。陈勉有些不好意思,抬了抬手上的肠粉,“吃个早饭吗?”

“......不了,我马上要出去。”川谷小心翼翼地拉上窗帘,透过帘子,看见男人弯腰捡起什么来。

下楼的时候,花园的桌上放着一张熟悉的画,应该是昨天掉在地上的。图纸虽用塑料薄膜装着,下部却被水浸过,蓝白颜料混在一起,十分可惜。旁边还有一张便签:“画的很好。”

她有些呆住,因为笔锋如燕的字体旁边,还有一个略显笨拙的端茶杯的大头火柴人。

川谷没忍住笑了出来,快速将画和纸条收在布袋里。

陈勉听见女孩出了门,但没看见黄吊带帽子下孩童般欢喜的笑颜。那张淡蓝天空手绘图构图简单、层次鲜明,几簇阳光推云而出,和窗台前的女孩一样干净明亮。

暑假游客量突然多起来。一连几天至夜幕降临川谷才回到民宿,窝在自己的小屋洗澡,接着又画画至深夜。

陈勉习惯7点过晨跑,不过二楼的窗帘没有再拉开。如果不是便签上“回赠”的小红花和夜里的橘色灯光,这里就好像没住人一样。

在川谷眼里,男人不外出娱乐、没有朋友社交,以至于偶尔夜里,她听见男人的咳嗽声,猜测但不确定他是否是来静养的。虽然他看上去——也就第一日那一眼——有些疲惫,可身体是那么健硕,会得什么病呢。

几天来,川谷描绘着画布上的狼,从它的眼睛看见男人的眼睛。

这个只见过两面、近在身边,自己却一无所知的男人,让她迸发无限的联想。他不是一匹狼吗?孤独、傲娇,喜欢在日落时出没丛林......可看到帖在床头小纸条上端茶的火柴人,孤狼的形象又很不成立。

川谷想起房东说只要不打扰新来的客人就行,愈发好奇。

打开APP,发现“灰象”发来了新的消息:

“可以移位置,靠门一侧不会晒太阳。”

“镇上有一家‘宜兴肠粉’,可以叫送肠粉、牛丸面;白天海兰寺山下的渔澳海滩打卡游玩的游客最多,晚上是海鲜大排挡。”

“不好意,花园库房可以自取蚊香,或者去小店买驱蚊液。”

这房东还挺实在,一条条回复了之前的问题。

川谷算了算这几日的入账,又留了一条言。

“房东大大,房租我快筹齐了,肯定不会赖账,平时可以借用顶楼的阳台吗?”

顶楼阳台在新客人房间上一层。房东把这里设计的很有品味。地面铺着淡蓝色渐变的马赛克地砖,左侧凹下去一个小泳池,四周种着热带小植还散着一些细沙。正面有一个看海吧台,二楼阳台的三角梅涨势汹涌,敲了几株上来。

本来这一排民宿就靠海最近,面前没有任何遮挡,站在三楼顶,视野十分开阔,一下就能眺望小镇前后四周景色。

没想灰象头像滴滴跳动起来。

“可以自便......”灰象还在留言,收到一条回复。

“......房东,三楼的客人要在这里住多长时间呀。”

“打算住一个多月。”

“他是来养病的吗?”

“?”

“如果是来镇上静养,最好告诉他晒晒太阳多走动走动,我母亲也静养过一段时间,人不能一直在房间呆着。”

“好的......谢谢。”

陈冕看了看手机,23点20。报告进度比预期理想很多,还有一组数据要等项目组的同事再做测试,可以给自己放三天假日。

(4)

第二天,川谷起得大早,趁太阳还不晒,搬了一摞画册到顶楼。

正忙得专注,忽然听见闸门被拉开的声音。

男人一边用毛巾擦着头,一边看见女孩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昨天和景炎说可以休息两日,今天准备把露营小聚的用具搬出来招待这群热爱扎堆的“狐朋狗友”。不想自己却意外,闯入了女孩的“秘密基地”。

这会儿地上铺着的,是川谷这几年来,大大小小的水粉作品,有很大部分被雨水浸湿过。

陈勉拾起一张,有些怅然。对于创作者,这些画无异于自己的孩子,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自己肝到凌晨,因断电丢失的数据。但文献数据还能找补,这些创作的作品,却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川谷其实不太希望在创作的时候有人出现。学校或者商业展,自己也很少会去现场,如果不是必要,更不会解释自己画了什么。她其实很在意别人得看法,但她时常会害羞,人家看画,自己却觉得在被窥视。

直到作品和展览多起来,她才慢慢找到自洽的想法。她和画,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从别人口中得到的反馈和定义,是画作独立于作者创作之外的新生命,不用干涉,顺其自然。

“你是铺了一只大鸟?”男人不太能说出个所以然,但能看出从自己的脚前到一直到小泳池,这些起皱的画纸是有规律地排列的。

“是只鲸鱼。”

川谷竟有些意外,好像自己不用回避什么,此时却没有感觉不适。男人没说话,静静地地观赏,但他好像并没有要自己给出解释。

“帮我把它翻一翻。”

陈勉反应过来女孩是叫自己,蹲下来照做。

“左边第三张,白色多的一面朝里面。”

“这里要不要也翻过来。”

“就那样不动了。”

“好。”

“泳池不是还有那么多画,还需要帮忙吗。”

“那些都是没被打湿地,不用放进来。”

川谷抬头,看见男人笑着,好像对自己的搭手很满意。

陈勉对艺术不那么懂,但他却时常羡慕他们与生俱来的天分,那是自己熬无数大夜也难产出报告后的哀叹。虽然冷板凳是学术的常态,但却有太多工于按前笔不耕辍得到的学术八股,在天分面前,努力是显得弱势。

“有没有看见一捆户外用具?”男人瞅了一周,没看见那一堆工具。

“什么东西?”按照男人的描述川谷回想了一遍。

“好像我房间里有一个大编织袋,我把它堆在柜子里了,你需要吗,我去拿。”

“呃,那我去拿一趟。”

“我来吧,你帮我把画收拾一下。”

川谷想到男人还在养病,觉得自己搬会好一些。

陈勉以为女孩的卧室不方便进,让川谷把口袋移到门口,自己再来帮忙。

二楼阳台改造之后,陈勉还没有去过,听见里面咚咚搬家居的声音,又想帮忙,又想着遵守约定。

伴随着重物倒地的顿声,一声刺耳的尖叫传来。

“怎么了?”陈勉敲了敲门,发现门并没关上。20平米的房内,靠门的衣柜大开着,大编织口袋靠着床倒在地上。女孩正抱着一只扫帚,抵着床沿。远远地,一只硕大的蜘蛛从风扇旁踢倒的粉色面盆爬出来。

那声尖叫的源头,应该就是这东西了。

陈勉也到是吓一跳,不只是因为那只蜘蛛,开门正对着床边的大画架上,一只生动的,带着沧桑霸气的狼头,正淡漠地看着自己,然而神色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你不会也害怕蜘蛛吧?”川谷哭丧着脸看着陈勉。

“不,不是,这么大个东西怎么在脸盆里。”陈勉住了这么久,也没发现这样大的可疑生物。

“前几天不知道怎么进来的,我就给他关里面了。”

陈勉突然想起前几日“皇冠小海鸥”的求救,这养在面盆里的,应该就是那一只了。

“我来收拾。”陈勉虽不胆小,但也是头一次见半个手掌大的长腿蜘蛛,大话一出,自己也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试往前试探。

还好饿了几天才间光日地蜘蛛好似也惊魂未定,八只长脚撑起油亮的黑色大肚,停在中间的地板上。

川谷见男人伫立不前,神色又十分认真,刚想嘲笑,又想起他还是个病人。

川谷把男人脖子上的毛巾拎起来往前一丢,陈勉立马把面盆一翻往上盖住。

这和自己之前半斤八两的打怪方式差不多,还浪费了男人地一条毛巾,但川谷只想赶紧让男人出去,这床头上还贴着大头火柴人!

川谷帮男人把编织袋抬下楼,说要去屋顶把画收拾,陈勉还想邀请她晚上一起野餐,她已经跑开了。

(5)

看着在草坪把酒言欢的4、5个男男女女,川谷有些后悔刷开了铁门。

男人穿着白色T恤,没有花纹样式,短裤下一双拖鞋,懒散地坐在对面的矮沙发上。

“哟,妹子一起来呀,德州玩不玩。”穿着蓝色大叉裤的男人发出邀请,立马被男人拦下。

“她不玩这个。”

“玩,我会的。”

“来来,人多热闹,我叫莉莉娅,妹妹叫什么。”川谷被一个高马尾女孩拉到身边坐下。

“我叫小川。”

“哟Daniel,什么时候认识的漂亮妹妹,给妹妹喝点什么?”这时一位穿着亮黄小套裙的女人从房间出来,拿着两瓶白葡萄,绕过众人坐在男人旁边。路过自己的时候,川谷闻到一股好闻的佛手柑和玫瑰花香。

“气泡酒有吗。”

“有,要多少都给D哥拿来。”身边带大链条的男人故意拖长了声音,立马站了起来,川谷才发现他裤子上也带着大链子。

“去你的。”男人把大链条哄出去。

对面的漂亮女人打量着自己,川谷不自觉的把背挺了挺。

“姐姐喜欢这个花吗,送给你。”

“哦,谢谢。”女人没想到女孩如此直接,接过花来,可是放在哪里都不太合适。

男人看了红花一眼,起身从屋里拿来一只笔筒,将花放进去。

音响里放着草蜢乐队的歌,蓝裤叉重新分筹码、洗牌发牌,手法熟练。

发到川谷这里,又问要不要再介绍一遍规则。

川谷的扑克还是和霞姐一起学的,霞姐比川谷大两三届,本科时做过学生会宣传部的部长,在“南汀”(大学当地一家live house)驻场小有名气,川谷帮着做过许多海报图和花边宣传册。

“南汀”是年轻人的夜场,除了酒水音乐,川谷也才见识了各类花牌的玩法。

川谷发现大链子手气不好但爱表演,蓝裤叉牌运不错但耐不住性子地加筹码,漂亮姐姐表现平平始终气质优雅,马尾莉莉娅总会跟到最后一轮,即便她只是比较高牌。而斜对面的男人,看不出他对牌有多大的兴趣,更多是顺着大家不亏不赢。他拿酒杯的手指颀长,灯光下骨节分明,像打着暖光的塑像。

几把下来,男人发现女孩手气很好,她已经看透左权的伎俩,不再盲目跟注。有好几把莉莉娅快输光,被女孩不经意加码喂了回来。女孩小而尖的脸上时而眉头紧皱、眼神忧郁,嘴角却一抹狡黠的味道,就像......背后喝饱了水的小花,小心地在仰头得意。

有几次,川谷发现男人看向自己,他好像明白自己的想法,总是知道自己是真的想赢还是喂牌,但都没有阻挡,一如既往地用大尾巴扫过草丛,留下看不见的风,但川谷却能感应。

可他不应该一直这样看着自己,漂亮姐姐时不时也看向她,眼神总不那么自然。川谷有些发怵,心跳加快、微微冒汗却不知道怎么隐藏,完全忘记了来时路上“要看看他蓝色发光地眼睛”的信念。

“你是不是喝的有点多了。”

“啊?”川谷有些晕乎乎,脸颊发烫、发懵、发怔好一会儿了,终于有人来解救这一场面,是蓝裤叉。

“哦哦哦,对不住妹子,这杯我给加了Rum。”大链子把自己的朗姆酒子从气泡酒旁边拿走,在灯光下和气泡酒颜色十分相近。

川谷看见男人拿起自己的杯子闻了闻,莉莉娅取了一杯热水来,漂亮女人和蓝裤叉相是在笑。

过了一会儿,自己被谁拉起,慢慢扶上楼梯。她被问到卡在哪里,想了许久,好像放在换下的衣服包里了,换下的衣服在哪里,她不太能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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