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代人,不太习惯把自己的亲生父亲称之为父亲,这个词语显得十分正式与书面化,这两个字散发出来的淳朴与情谊,从来都容易打动人。
我的父亲的个子不高,具备南方男人的普遍特质。他年轻的时候喜欢将头发梳成中分,像张国荣,现在却懒于梳整,任凭白发肆意生长也不去理会。他的眉眼长得十分清秀俊俏,只是现在岁月的痕迹爬上了鬓角,微微下垂的眼角刻画着时光的痕迹。父亲喜爱烟草,食指和中指间有一块硬硬的茧,常年散发着烟草味。父亲总喜欢将裤脚挽起来,就算是腊月寒风顺着裤腿往里灌的时候也不见他放下。
父亲喜爱花,专门找木匠做了一个花架摆在阳台上,每天都认真的去打理,定时修剪。父亲看花的时候,眼睛里像装着水一样柔情。父亲喜爱写字,毛笔字写的行云流水。小时候,我总爱看父亲写字,那时我还没桌子高,踮起脚也只能看到缓缓移动的笔杆。父亲写字时的神情我是记得的,极其认真,哪怕我在旁大闹他也不为所动。父亲不理我我便闹的越厉害,跳起来抓他写字的手臂,父亲眉宇稍稍皱了一下,想必是字花了。父亲也不责骂我,只是将我抱在椅子上,重新铺上一张纸,一笔一划的教我。
父亲特别爱钓鱼,没事的时候总是拿着鱼线鱼饵挨个研究,鱼竿已经被他擦的发了亮也还在继续擦拭,经常不吃不喝在河边一坐就是一整天。母亲怕他饿坏了肚子,便派我跟父亲一同去,特地叮嘱我到了饭点一定要回家吃饭。关于钓鱼,日后回忆起来,我已记不得父亲钓上鱼来的喜悦,只记得在炎热的下午我被蚊虫叮咬了满满一腿的包,而父亲沉浸在钓鱼的乐趣中不为所动。
父亲爱酒,特别偏爱桂花酒。他的酒全部都是自己酿制的。每当仲夏来临之时,父亲就开始在家里角落的桂花树边打转,心心念念着他的桂花酒,就像我小时候心心念念着快过生日一般的神情。立秋之时,父亲便已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每天都在桂花树旁边踱步,看着初开的如同黄豆大小一般的花苞,嘴里碎碎的念。等到深秋之时,父亲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捡落满一地的桂花。小时候不懂,总是问父亲,“为什么非得等花落以后才用来酿酒,用盛开之时的桂花来做原料,口感不是会更佳吗?”父亲总是笑而不语,继续修剪枝桠。长大以后慢慢开始懂得,父亲爱酒,但也爱花,花和酒给他带来的是两种不同的情愫。他在赏花之时惦记着他的酒,在品酒之时,怀念着他的花。
已记不起是从何时开始,与父亲的对话越来越少,回到家里尴尬地发酵的空气充斥着一股陌生的气味,好像是从我离家上学以后,好像还要更早一些。每一次回家与父亲的交流都在逐渐减少,似乎就没有了话题可聊,似乎他那个年代的人和我们这个年代的人产生了一道不可逾越沟壑。他的生活与我的生活,重叠之处好像越来越少。他依然每天赏花,写字,闲暇时钓钓鱼。而我在以一种飞快的姿态成长,他也在飞速的老去。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那天学校提前放学,我淋着雨一路狂奔回家,在楼梯逼仄的拐角处看见了家里的那盆桂花树,枝桠折了几根,一副残败的模样。我正纳闷之时,便看见父亲坐在楼梯边喘着粗气,衣服上还滴着雨,手上鞋子上都沾着泥土,一副狼狈的模样。一瞬间,感觉心突然空了一下。父亲抬头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指了指身旁,笑道:“今天看这天气,盘算着把这树抬下来晒晒太阳,谁料到这暴风雨说来就来了......”父亲说完见我没有应答,起身继续搬弄桂花树。“爸......”我顿了顿,如鲠在喉,“你先上去吧,我帮你搬。”
看着父亲缓缓走上楼的背影,我听见自己内心沉默的声音。父亲再也没有了年轻时的模样,他的双鬓开始斑白,走路开始缓慢,从前轻而易举就能举起的桂花树,如今也需要走一段歇一段了。父亲好像突然就变老了,没留给我一点准备的时间。让我措不及防,却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