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里说,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尫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
连上面几个生僻字都来不及查,你已经年过而立了。
一
很早之前你读过的《巴巴拉少校》里头有段对话——安德谢夫老爷子和他那个一无所成、一无所能的儿子斯泰芬的唠嗑。老爷子想给他谋份差事,于是问他说,你有什么感兴趣的活儿想去做,今天就和你老爹说说。他答道:我自己干啥都不行,啥都不想干,但是我有项很牛的特长——明辨是非。安德谢夫老爷子胡子一扬,哼了一声,淡淡地说道:你说的那件事,其实是世界上最难的事。
那年你二十岁,一事无成,看上去能明辨是非。
但是从读完这段后,我开始去相信,一个什么都不会或者什么都不想去学会的人,是不能打得一手好的人生哲理学的牌。明辨是非这档事孟子都不敢吹牛。你问孟亚圣春秋礼义是非大道理,他吧啦吧啦完大道理基本上都补充道,嗯,还是孔子说的对呀。
于是,你坚定了去当一个作家的梦想,一个表面上风光无限,有时很酷很炫的,可以混碗热汤喝的活儿。你开始去写专栏,去寻求约稿……但是,我目前想都想不出任何的理由,可能我除了写作就一无所长了——也许我可以去干别的活养活自己,但是在那些位置上我不能得到我深情的表达、愉快的倾诉及冷静的思考。印象中,家里的长辈都觉得写作这事不务正业,以写作为生是个很糟糕的设想。开始写作的时候,你总是藏着掖着,不让家里人知道,那时候偷偷摸摸,像给姑娘写情书一样。
直到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个新闻,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在湖南岳麓山脚下偷偷地续写着红楼梦,好像是辞了工作,平时也不回家。他和这个世俗周旋对抗着,在一些旮旯里摩挲着那些冷冰冰的文字以及背后炽热的热爱。他父母问他怎么不回来,他就说他在省文联工作,脱不开身。实际上,他默默地忍受孤独、贫穷、饥饿,唯一与他作伴的,是夏天里山里的、无穷无尽的野蚊子。
不知道他后来怎样,我只感受到我的文学梦想渐渐地不可阻挡,无论以后贫穷富有。
我想起了在李白的盛唐时代,那时候,车马邮件都很慢,连吃个荔枝都能发个史书版地朋友圈炫耀好百年。那时候,大家都单纯善良,写首好诗能挣到大官前途,写的出名能被很多人崇拜。潇洒起来,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能以诗换酒喝。
再不济,我还能逗逗喜欢的女孩。
真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是否还是一如既往的没钱、放荡。
二
看到一句话,知道为什么今年反法西斯70周年要搞这么隆重吗,因为下一个十周年就可能没有抗战老兵了。而十年后,如果你有幸再见到阅兵盛典,不知你又是以何种身份何样的境况,是以拼命赶稿的编辑,是深夜加班的小职员,还是一个依然籍籍无名、养不活自己的作者?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三十岁无比尴尬,一方面是被“三十而立”这句话狠狠地敲着脑瓜往前奔——好像我们一直被统一的价值观统治着,上学的时候就该好好念书,考上好大学,拿到一份好offer,读书的时候不准谈恋爱,可是一毕业家长就催着你上街刷卡寻的个好对象,然后买房买车,教育你的孩子继续好好念书不准谈恋爱,等等。我们都活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框架里头,上面这道叫前途远大,下面这道是脚踏实地,左边这道是学业有成,右边这道是家庭美满。一旦有谁踢破了这个框框,和别人的轨迹有所偏离,就会被街坊领居嚼舌头——你看那个人哦,三十几岁还没找对象,你看那个人哦,也不工作。
你看那个人哦,背影好像一只狗啊。
三十岁的时候,才华早达的江淹们正体会着江郎才尽、世态炎凉的心酸,大器晚成的苏洵们正默默的尝着籍籍无名的苦胆,好像一切还没有开始还没有定论,却看不出什么新鲜的花样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真正地可以自嘲是叔叔或者阿姨了。
我不确定你是否能坚持写下去。我只知道文字很珍贵——在很久之前,别人常常在很远的地方,巴山夜雨,月落乌啼。我们困在时间和距离的两道坎里,那时还发明不了电话,发明不了微信,我们从草里榨出了文字。
我希望你可以写下去,你三十岁的文字能一如既往的温情。
三
看七堇年的书,她说,写作是个很孤独的过程。她自己就像是夜里独自弹唱的流浪歌手,但没想到真的会有人停下来驻足聆听。
对于大部分的写作者而言,我们都有抑郁的倾向。创作者身上有无限多的触角,伸向厚实的地下,是错落的树根,向上托起天空,是盘曲的虬枝,于是我们通常敏感地感受着周围的世界的喜怒哀乐。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注定更细致,更敏感,对这个人性的本质,看的更通透。
于是,我们有时会在“自我放大”的悲观,失望的海洋中飘荡,不小心会遇到化成蝴蝶的庄子,骑着青牛的老子及匆忙赶路的孔子,幸运点的话,我们能拾着他们牙缝里掉下的宝贝,诚诚恳恳地鼓捣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时候,在悲观中悲伤,在失望中绝望,魂儿就跟着海子和川端康成这批人晃荡去了。
医学上说,抑郁的原因是大脑突触间隙神经递质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的浓度下降有关,是生理方面的一种病变。那么,写作者大部分有病,至少是孤独患者——谈不上消极,甚至我们很乐观,只是独处的时候,常常没办法左右手互博那样去寻开心。
不知道你三十岁有没有遇到那个非常合拍的伴侣,可以缓解你的轻微抑郁症。
也许你还是会时不时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扎着马尾辫、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也许你已经成熟到可以对往事淡然一笑,也许你每个圣诞节的时候会想起她的歌声和你迎着不怀好意的笑声送到她手里的那朵鲜花,说了很多次要去前女友婚礼上聚众闹事,岁月到底有没有磨掉你这个胆量。
或者,你终于遇到可以一起看黄书看黄昏的女孩。那么,你就偷着乐吧——终于会有人告诉你文章里哪哪的错别字了,终于有人可以和你一块在阳台上看着北京一年的落日了。终于,有人可以陪着你一块抑郁了。
最后想对你说两句话,一句是,才这么些年,你小子就变了哈,第二句是,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变——还是像以前那样又帅又坏,有点文采。
祝,好。
from 十年前的你
2015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