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睛,头顶星辰密布,东边天际挂着一弯明月。
她站起身来。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什么都不记得了。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看向东边的天空。
傍晚又下雨了。风四娘送走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起身去关窗户。
雕花木窗正对庭院,她双眼往下一扫,只见那最大的一棵桃树下,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男人。
男人约莫三十一二岁,他站在细雨中,也不撑伞,除了不时拂去落在肩上发上被雨打湿的桃花瓣,便如同入定一般一动不动。
风四娘看了看男人,又看看泼墨翻涌的天宇,转头问侍女燕儿:“他每天这个时候都来吗?”
燕儿想了想“不是每天傍晚都来,好像只有下雨时才来的,来了一直站在那里,雨停了才走。”
风四娘点点头,“你去把他请进来。”
燕儿恭敬地道声“是”,转身下楼。
风四娘见她转身时,一袭水绿色罗裙摇曳生姿,不禁蹙起两道柳眉,浮生若梦里什么时候丫头可以打扮得这般鲜亮。
这样想着,燕儿已经领了男人上来。他一身衣裳都被雨水濡湿,却半点狼狈的神情也无。风四娘从前隔着庭院看不真切,如今细细打量他,只见这男人面容清秀,虽算不得十分俊美,但看着却是很舒服。
男人任风四娘一双媚眼在他身上脸上游移,自己坐了,倒上一盏热茶一饮而尽。
“为什么叫‘浮生若梦’?”
不防他突然发问,风四娘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楼的名字。
她拿起团扇不紧不慢地摇着,向他抛出一个娇媚的笑,“这个嘛,人一生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模糊,过往的人和事,就像昨日做的一个梦,公子不这样觉得吗?”
男人眉睫微动,“既然浮生若梦,你帮人找回记忆,不是多此一举吗?终归是要死的,记得与记不得又有什么分别?”
风四娘收住笑容,凝视一双纤纤玉手上凤仙花染成的殷红指甲。“没有记忆就没有过去,有的人一生过得悲苦,宁愿忘记这纷繁人生,企盼来世;也有人情愿余生煎熬,也要记得最重要的东西。”
她拿起一盏茶,缓缓送到嘴边,“说到底,不过是各人的选择。”
男人看她放下的那只白玉茶盏,盏口一抹鲜红的唇印,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风四娘看在眼底,抿唇一笑,剪水双瞳看向他“公子要找的记忆,可是关于令夫人的。”
男人点头,“我想记起,她是如何离开我的。”
她拉起他的手,准备深入他的记忆,最后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只是还没听到回答,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入了无边的黑暗,耳畔还隐隐传来男人温和的声音“清川,她叫顾清川。”
我叫顾清川,大唐永徽三年,我二十岁,嫁给崔时壁。
长安城里,无人不知崔时壁是新科状元,今上的东床快婿。
永徽三年,当朝长公主下嫁崔时壁,同一天,催府用一辆粉红轿子,将我从侧门抬了进去。
长公主下嫁为妻,我与崔时壁指腹为婚,如今却做了她的妾氏。
待嫁时,母亲安慰我,“公主身份尊贵,她为妻你为妾是天经地义,你不能有所怨言。再者,你如今已二十岁,公主才十五,你凡事应沉稳持重,不可与她争执,更不可还像幼时一样与夫君嬉戏。”
我垂首听了,应道“我知道的,能嫁给崔郎,我已心满意足,别无他求。”
新婚当晚,崔时壁宿在我房里,我们喝过交杯酒后,他已醉得厉害,把头抵在我的额头上,“夭夭,我好开心。”
夭夭是我的小名,是他帮我取的。我喜欢桃花,他说,叫这个正好,听着像是要嫁给他当夫人。我听不懂,不过他喜欢,我就喜欢。
他一脸疲态,想是招待一众皇亲国戚亲贵大臣累的。我把他扶到床上躺下,他没多久便睡着了。
我坐在床边,看他一身大红绣金的喜服,睡着了也一脸心满意足,嘴角狠狠抽了一下。想了想,趁着他睡熟,把他身上的喜服脱下来,丢到了房门口。
我慢慢宽下自己的衣物,又小心把他身上的也脱下来,随意地扔到房间里,最后拿了一把剪刀,咬牙刺在了手臂上,鲜红的血液流出,我用一方白布接住,看着上面氤染的血迹,心里总算好过了一些。
次日清晨,公主与身边的老嬷嬷进来时,我与崔时壁还在帐中相拥而眠,那嬷嬷一声尖叫比待宰的猪还凄厉一些,我惊恐地翻下床,慌乱中带下来一块沾血的白布。嬷嬷又是一声尖叫。
我跪到公主脚下,“求公主不要责怪夫君,是我求夫君昨夜陪我的,不是他自己来的。”
此时已经醒过来的崔时壁也下了床,他衣带宽松,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扶起我,擦去我脸上的泪水。
公主不知所措地被人扶着走了出去,我依偎在崔时壁的怀里,收敛了无辜的表情。
他摸着我的头发,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夭夭,下次别这么过分了。”
新婚之夜新郎宿在了小妾的房里,长公主似乎被气得病倒了,只是她到底还顾及颜面,对外只说是偶感风寒。
正室夫人日日延医用药,崔时壁便有理由天天和我腻歪。
他在我的院中看书,我在旁边无聊地爬树摘桃花。
“喂,崔时壁,你会和那个公主圆房吗”
他头也不抬“不会。”
“胆子这么大,不怕皇帝撤了你的官啊”
“她要是不怕被人知道嫁过来大半个月与我还没夫妻之实,我也不怕被撤官。”
“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坏。”
他抬头看我一眼,拿下我扔到他头上的桃花瓣,“近朱者赤。”
我心情大好,三两下从树上下来,走过去揽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
旁边的侍女满面羞红,我得意“看什么看,不许看。”
崔时壁笑着把我搂进怀中,“就是。”
长公主病好后,崔时壁也没大搭理她。那公主年纪虽小,却像我母亲劝我的一般“沉稳持重”。崔时壁不理她,她便日日在婆婆跟前尽孝,不摆金枝玉叶的架子,也从没为难过我。
我慢慢也觉得,也许公主真的好涵养,与世无争,温柔贤惠。
所以当她有孕的消息传到我这里时,我是真的,措不及防。
崔时壁被我关在门外五天。
其时正逢梅雨,他撑一把伞站在雨中等我心软,听说老夫人和长公主都来劝过,他只是不听,每天下了朝,处理好公务,便来门外站着。
我在门里又气有伤心又舍不得,第六天终于把门打开了。我站在门口,想到了最恶毒最粗俗的话去骂他,只是还没开口,他就丢开伞,跑过来紧紧抱住我,“夭夭,你还真忍心。”
他在我耳边轻笑,淡淡的雨水气息充盈在我周身。我眼睛一红,忍不住哭了“你认错还撑伞,一点诚意也没。”
他柔声道:“要有下次,就不撑了。”
他向我再三保证,他与公主没有夫妻之实,怀孕的事,是公主买通太医假传的。
我木木地点头,他从前说的话我从不怀疑,只是这次,我不知道自己信了几分。
一个月后,公主邀我去赏荷花。据说这次崔府内的赏荷,有许多贵妇千金,连当朝皇后都来了,我没有办法,只得赴约。
公主那日格外开心,她笑得一派天真无邪,毫不介怀地拉着我的手向我讲说荷花的种类,亲密之状仿佛我并不是与她共侍一夫的妾氏。我看着她,不禁想,这女子若真有城府,只怕非我所能防范的来的……
我胡思乱想之际,不知哪里伸出来的一只手,将我和公主推下了荷花池。
尽管炎炎夏日,池水却冰冷异常,我在水中挣扎,慌乱中看到几个下人跳下来,他们一把推开我,把公主救了上去。
岸上一片喧哗吵嚷,没有人理会还浸在池水中的我。
我费力爬上岸,拧干滴水的长发,不知何时大家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冷眼看着我。
公主依偎在崔时壁怀里,虚弱地抓着他的手,“不是清川推我的。”
我心一沉,突然想起洞房次日,我跪在她脚下说“是我求夫君来陪我的,不是他自己来的。”
长公主身边的皇后站起身来,那高贵的女人眼里是藏不住的刻毒,“顾氏蛇蝎心肠,谋害长公主,致使长公主小产,来人,将她捆起来。”
几个人上前就要捆我,我死命挣扎:“我没有推她!是别人推的!我没有推她!”
没有人理会我,我看向崔时壁“崔郎,你跟他们说啊,我没有推她!”
他低垂着眼睛,只紧紧抱住怀中的人,恍若未闻。
我不敢相信,我看向老夫人。我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应该会为我说话。可她眼底只闪过一丝不忍,余下的只有坚决。
我陡然发现,我竟如此孤立无援。
我不甘心,我在抓着我的胳膊上下死劲各咬一口,挣脱桎梏跑到崔时壁跟前,我抓着他的衣领,歇斯底里地问“你不是说,你们没有夫妻之实吗,哪来的孩子?没有见红,又哪来的小产?崔时壁,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他打了我一耳光。
他打得极重,我半个身子偏向一边,喉咙里一阵甜腥涌上来。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地传过来,一字一顿,冰寒入骨,“贱人,冒犯长公主,还敢狡辩。”
风四娘几乎是从面前男人的记忆里落荒而逃,她睁开眼睛,面前是她的浮生若梦的房间,男人的衣服还是湿的,手中的茶也还有半盏。
风四娘定了回神,用丝帕拭去额上汗珠,“公子请回吧,这个生意我做不了。”
男人不动声色,他放下茶杯,看着风四娘,“夭夭,跟我回去吧。”
风四娘神色大乱。
男人目光恳切,“夭夭,你所在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你跟我回去吧。”
风四娘冷笑“你怎么知道不是真实的。”
“你没有记忆,你在这里待了十年,看过了很多人的记忆,在今晚之前,都没有找到有关自己的。”
风四娘沉默不语,男人走过来,扳过她的肩膀,让她直视自己,“夭夭,我等了你十年,不想再等了,你跟我回去好吗”
风四娘看着他双眼,突然妩媚一笑,“我没有记忆,那你的记忆,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她拉着他的手来到窗边,窗外月光如银,傍晚的雨已经停了。那些被雨打湿的花瓣,慢慢地从地上浮起来,沾染的泥沙被无形地洗净,光华熠熠的桃花瓣重新回到了桃树上。他放眼望去,只见整座城里,月光倾泻的地方,都浮起了桃花花瓣。
风四娘娇俏一笑,“公子,如果我说,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呢?”
“失去真实的记忆,才会一直活在虚妄中而不自知。”
“离开的人,只怕不是令夫人,而是公子自己吧。”
男人心里升起了巨大的恐惧。
大唐永徽四年,长安崔府里,顾清川睁开眼睛,月光从未闭的窗户洒进来,一室朦胧的清辉。
她转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夫君,披衣起身,来到窗前,窗外月光下,院内桃树早已过了开花的时节,碧绿叶子间是一个个水灵灵的果子。
她吁了口气。
最近她老做同一个梦,梦见她成了崔府里的妾,而夫君娶了当朝长公主为妻,公主诬陷她害自己小产,夫君也不相信她……
还好,不过一个梦罢了。顾清川摇摇头,想赶走一些怪诞的想法。
她来到床边,准备趁黎明未至再睡会儿,这时睡梦中的夫君突然喊了一声“夭夭”。
夭夭。顾清川皱起眉头,夭夭是谁?
她睁开眼睛,头顶星辰密布,东边天际挂着一弯明月。
她站起身来。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什么都不记得了。突然,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头看向东边的天空。
东边天空上,那弯下弦月是明亮的桃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