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各方親眷湊在一處齊登賈府,歡笑熱鬧中獨黛玉不免垂淚傷懷。雖是心裡酸痛,黛玉卻漸覺淚水少了。
這段情緣之始,是絳珠仙草為報甘露灌溉之德,願以一生淚水還於下凡歷世的神瑛侍者。但若要細究,黛玉這一生的眼淚並不全是只為了寶玉,更多時候是為自己的命運傷痛。眼淚固然因為有懂得她的情感、珍惜她的寶玉在側而相對得以抒發,但為自己的命運悲戚又怎麼稱得上「還淚」呢?
而曹雪芹又在這一回讓黛玉自己提到淚水少了,究竟什麼用意?若將「一生淚水還其雨露之惠」看做投生於世之前靈魂許下的心願,那麼絳珠仙草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讓神瑛侍者傷心掛懷,是為了回報那份澆灌潤育之情。
有趣的是黛玉三歲那年來了一個癩頭和尚(仙界僧人的化身,為度脫「情鬼」而入世),要斷她病根,要嘛出家,要嘛從此不許哭、不許見外親,才能平安一生。怎知她願生而為人的來自靈魂的渴望,求的是「還淚」而非安度此生啊!
凡我們渴望的,不能以「壓制」、「禁止」來對待,只有疏通、疏導,讓能量自然的以其他形式流露出來,以這樣的共鳴使靈魂知曉願力正在實現中,以產生更豐富的創造。畢竟對靈魂來說,如果最崇高的渴望被禁止了,不就白來地球一遭了?
再想想黛玉的淚水,「還淚」這樣的字眼太過侷限,她想給予的是等同於神瑛侍者受予她的「滋潤」、「澆灌」,所以她的淚水應看做是落在寶玉心頭上的潤澤啊! 寶玉即使生於繁華、長於繁華,但他的靈魂還是那個自怨自愧無才可補天的沒用石頭,而生為寶玉,他的秉賦也依然不被「正統」所認可,這對於一個自天性就渴望自己有用的靈魂來說,是非常痛苦的事。
但是黛玉從來不要求寶玉「有用」,更多的是「給予機會」讓寶玉展現他的溫柔耐心之處。我們若能溫柔的給出自己的心意,也會感到自己是溫柔的,這對把男子歸類為「泥做的濁氣逼人的骨肉」的寶玉來說,是一個自我認識與接納的過程。寶玉的秉賦不在世俗之用,卻是對世間一切的美好都有一份愛惜之情,因這份愛惜而來的化育力量,才是寶玉的秉賦。
當黛玉的淚水漸漸少了,暗示她此生靈魂的願望將達成。心願完成時,對於這個實現心願的「人世間」,也可以說是她實現心願的「工具」,就沒有過多的眷戀與執著,時機恰當因緣俱足時,就是她回去來處的時刻。從這個角度去看,靈魂是因為完成階段性的神聖使命而回歸,非只因小情小愛枉入紅塵終喪命。
至於寶玉的最後,也就是紅樓夢的最初,它化身為足以記錄自身歷世一遭生平故事的大石,安穩的立於青梗峰之下,待有緣人將故事傳世,或做消遣也好、視為謀虛逐妄的警惕也罷,它已然能夠自信看待自己之於世間之「用」的方式,而不以本被賦予的「補天石」之價值為己存世之用。
回過頭來,不論《紅樓夢》的書寫過程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淚,曹雪芹在潦倒的半生中找到自己依然能「用於世」之處,這是當封建貴族身分被剝除,外在的富貴名利物質擁有皆消逝後,抄家都不能奪走之物。即使只視為生命唯一的懺悔管道、或作警醒眾人之用、或控訴封建制度下的悲劇,不論出於多少複雜糾結的情感驅使,又哪裡知道這份心情竟能影響後世之深?
淚盡而亡的人生是否白費?沒有完成的創作,是有用還無用?我們究竟以什麼標準去審視,或是否真有必要以這樣的角度苛求所謂的人生呢?
「苛求」的真意,為的是去發展如何讓一切都有用,挑出沒有用的部分,也是為了讓那個部分能變得有用。《逍遙遊》中,在惠施看來又臭又大而無用不能做木材的樹木,在莊子眼中,若種在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可以「徬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對樹本身來說,因為對木匠沒有用,不被砍伐,就沒有其他用處嗎?
你能不能以更寬廣的角度去看待自己一直在批判的無用之處呢?被惠施稱為沒有用的大樹,其實可以是生命之樹。無何有之鄉就是我們來時之處、去時之地,就是那含容一切之處。看似大而無用的樹,可以是我們的精神糧食,可以使樹木與其需求者彼此的精神互相得到滋養。你的心念將決定你所創造。
台北的小牡羊
矢志喚醒眾人心底潛藏的至純智慧,以善知識結天下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