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妖最大的烦恼，就是记不清自己活过了多少岁，因为要记的事情太多，就总要学会忘记一些细节。

故乡的桃花开了又开。

身边的云彩来了又来。

我想回故乡看桃花，却总是错过季节。

他们说，喝点酒会让一个人的记性好起来，所以我喝了很多酒，多到自己都数不清，多到可以醉生梦死。

后来，我好像记起来一些事，故乡的桃花开的正好，桃花树下还站着一个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儿，我想看清楚她的样子，却总也看不清楚，但她一定很好看。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太老了吧，所以不管喝多少酒，也唤不醒那些沉睡的记忆。

虽然记不起她的样子，但我还是想念故乡的桃花。

可我从来没有回去过。

因为我害怕回去以后，那里什么也没有，一束桃花也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而我却还是那只永远死不了的妖。

所以，我宁愿欺骗自己，也不要清醒着；自我欺骗，至少还可以假装活着，而一旦清醒，那就是真的死了。

后来我去了很多地方，遇到一些人，听过几个故事。

02

在江边的一个酒馆，我遇到一个女人，她的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她前额的留海很长，长的可以遮住她的眼睛，她跟我说了她的故事。

她说她生过七个孩子，但没有一个是活的，他们全都是死于难产，她说孩子们真的很可怜，他们还没来得及看这个世界一眼，就已经闭上了眼。

她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待他们，她说她宁可从来没有怀过他们，又或者拿自己的命去换回来其中一个，可老天爷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说最可怜的还是她的丈夫，死掉一个孩子，他痛苦一次，再死掉一个孩子，他再痛苦一次，到第七个的时候，他疯掉了，然后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有人说看见他跳进了江里，有人说看见他被几只野狗吃掉了，反正，她没有找到他。

疯掉或者死掉，都好，至少可以不用继续痛苦，她说。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我只记得她的留海很长，长的可以遮住她的眼睛。

03

有一天，我在华山吃草，没错，是吃草，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是以为妖就应该吃人而不是吃草，可我就是很爱吃草呀，我喜欢草里面淡淡的清香，我还很爱喝泉水，因为我觉得泉水叮咚的声音特别好听。

在那儿我遇到了一个老人，他至少已经有六十多岁，皮肤乌黑，瘦的像一根松树，但眼睛却闪闪发亮，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老人的眼睛还可以那么明亮。

老人背着一块石头，爬向山顶，在一个陡坡的地方，我在后面帮他托起了那块石头，别看我吃草，可是我很有劲儿。

老人表示过感谢以后，跟我讲了他的故事。

老人有八个儿子，却全部都是光棍儿，老人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老人自己是单传，多生几个儿子，就是为了后继有人，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全都成了光棍儿。

老人说他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开始拼命攒钱，来给他的八个儿子娶媳妇，结果他攒了二十年的钱，还是不够给一个儿子娶媳妇，老人说他到死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但他明白一点，那就是多攒钱才可以给他的儿子们娶媳妇，所以，他去东海帮人采珍珠，他来华山帮人背石头，就是为了多挣钱。

后来，我为了赶去泰山吃草，就离开了华山，也不知道那个老人后来有没有攒够给他儿子娶媳妇的钱，而且，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老人的眼睛还可以那么明亮。

04

在东海的船上，我见过一个奇丑无比的人：他的脸被火烧的面目全非，看起来好像正有十几条蜈蚣在上面爬一样，而且他四分之一的脑袋已经没有了，所以他的头看起来像是一个凹陷的山谷，里面长满了荒草。

船上所有的人都怕他，不敢靠近他，但我不怕他，因为我是妖嘛。

后来我跟他聊起了天，他就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他叫念生，念生十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场大火，掉下来的房梁砸中了他的父母，让他们动弹不得，念生也在火里，听得到父母的叫唤，却无能为力，念生看到火外面，集聚着邻居，但却没有一个人过来救他们，念生不明白，为什么邻居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进来救他们全家，他始终不明白。

念生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火里面爬出来的，而且爬出来以后，他已经失去了一半的脑袋，脸也已经被烧的不成样子，念生不知道自己到㡳是怎么活下来的。

打那儿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念生，而且我始终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一个失去了一半脑袋的人，却还可以活着。

05

在终南山旁的一间客栈里，我遇到了另外一个男人，因为我请他喝酒，所以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他说他老婆给他生了七个孩子，却全部死于难产，而且他老婆在生第七个孩子的时候，也因为难产死掉了。

后来我们喝了很多酒。

他说，这世上有一种人，会因为执念太深，而变成想死但死不掉的人，最后就成了孤魂野鬼；只有人才可以看见人，只有死掉的人才可以看见死掉的人，只有妖才可以看见妖，只有孤魂野鬼才可以看见孤魂野鬼，从来都是泾渭分明。

等到我酒醒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

06

第二年春天，我回到了故乡，那里没有桃花，也没有等我的人，只有一片海。

我纵身跳进了那片海，再也没有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