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月亮很美,美到就像一弯象牙舟,悄无声息地划入漫天星河。
辉夜流水,十川百海闪烁着银辉色的光晕,而我站在岸边,痴痴地望着那宛若氤氲少女的皓月,身体情不自禁地跳起舞来,从一个月亮跳向另一个月亮。
那轮明月宛若一道流虹,穿梭了光阴,照进我平淡无奇的生活,自此以后,我所见过的美景全然暗淡失色,只有那轮明月,成了我毕生的追求。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见过那样的月亮,偶尔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画面,也是支零破碎的,所以很长时间以来,我只把它当作一种幻想。但是,自从我遇见她之后,每当月满之夜,我就会梦见那般场景,醒来便会怅然若失,涕泪交零。
梦是一模一样的,这不禁让我怀疑,那可能不是梦,而是一段记忆,只是这段记忆并不属于我。
我很感性,也许正因如此,我才会特别关注这些,尽管我很确定,那并不是我的记忆,但至少,它反复出现在我的梦中,令我魂牵梦萦,就一定与我今生命运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一直在等待答案揭晓的那一刻,等了很久,久到我奔入现实拥挤的人潮,已然习惯于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生活。
今天是情人节,也是满月的前一天,虽然不是传统的七夕佳节,但各大商家早已噱头满满,纷纷为这甜蜜的洋节做足了功课,玫瑰、巧克力和红酒,这些映衬男女爱恋的人间烟火气,如今却通通与我无缘。
孑然一身的我已经度过人生的第二十四个年头,毕业两周年,背井离乡,世界没有变得更加精彩,反而变本加厉地捶打着每个初识它的人,两点一线,疲于生计,已是生活常态,而大都市的灯红酒绿,人山人海,永远不会是治愈孤独的解药。
他们说,人多的地方就是江湖,可今早的江湖却格外难挤,地铁上陌生的面孔彼此摩肩接踵,此刻的我只能将一只手高高举起,紧紧拽住头顶的扶手,任由汹涌的人浪将我冲得左右摇摆,而另一只手则死死护住胸前的相机,生怕被哪个不长眼的给碰坏了。
其实那部相机值不了几个钱,老款的,过时了,不过基本可以满足一般的新闻拍摄,这对于新闻传媒毕业的我已经足够了,当然,因为囊中羞涩,我也没有闲钱再换个更好的,这是我宝贝它的原因之一,而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它是一位没能留下姓名的人寄给我的生日礼物,也恰恰由于我朋友不多,所以大概能猜到寄件人是谁,可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同她确认,说声谢谢,或许是我少了些勇气,或许,是我没准备好。
“借过,借过,我到站了。”我用力拨开人群,一点点钻过空隙,终于挤下了地铁。
我下意识地打开相机前盖,回身朝地铁车厢随手拍了几张。
“咔嚓咔嚓。”我看向相机屏幕上刚刚呈现的相片,早高峰地铁里的众生相尽收眼底,真实且炙热。
我喜欢拍照,以至于自己毕业后,就在当地一家广播电台找了份摄影记者的工作,薪水不多,每天的任务就是跟着同事一起,在大街小巷里兜兜转转,四处收集热点素材。
单位资深的前辈曾对我说过,好的照片都是摆拍出来的,它们就像某个人或是某些群体的喉舌,向大众传递着那些人想表达的话语。我不喜欢这样,我喜欢真实,就像聚光灯下慈善捐款的企业家,并不一定比喂路边小狗香肠的小男孩更加善良,可我所喜爱的那些照片,大多只能静静地躺在相机里,无人问津,包括在无数个夜里,我默默拍下的月亮。
尽管它们并不完美。
一路上匆匆忙忙,我终于赶上了打卡前最后一班电梯,透过电梯玻璃俯瞰广播电台的摩天大楼,短短几秒钟,灵魂便与身体一齐冲上云霄,等我一路小跑来到自己的工位上,一旁搭档的同事正坐立不安地四处张望。
“喂,千屿,你怎么才来?”他暗戳戳地凑过来。
我一屁股坐在转椅上,把早高峰那股慌乱气儿总算是喘匀了,没好气地回应道:“怎么?踩点上班也要扣钱?”
“我不是说这个。”他白了我一眼,然后鬼鬼祟祟地从桌下捧出一簇鲜花,连同打着花结的礼盒一并递给我,“好兄弟,帮我个忙。”
他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坐在格子间里的少女,眼里光芒乍现,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白皙似玉的美。
“诶诶,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看够没啊?”我用胳膊肘怼了怼他,继而说道:“慕汐不是老早在单位说过,不谈恋爱的么?”
“你这个呆木头,那还不是因为她的追求者太多,说给外人听的推脱之词罢了。”眉宇间洋溢着兴奋,他向我挤眉弄眼,好像势在必得一样,“帮兄弟把这些送给她,事成之后请你吃大餐。”
“我不要,要送你自己送。”我有些不开心。
“哎哎,怎么这样不够哥们义气,你们不是校友么?”
他顿了顿,思忖片刻,眯着眼凑到我耳边问道:“难不成你也……”
“才没有!谁会喜欢她。”被他说得脸上发烫,我赶忙否认。
“想追人家慕汐,兄弟我没意见,不过凡事得讲究个先来后到。”他略有深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言语中不乏戏谑,“男人就是要主动出击,要是都像你一样唯唯诺诺,估计要打一辈子光棍。”
“你还送不送了?”我故意声音大了些。
他急忙捂住我的嘴,一脸谄媚地说道:“送送送,你小声点,要是没成被别人知道了得多丢人。”
我推开他的手,随后捧上鲜花和礼盒,起身准备去找她。
“那今天外勤就交给你了。”我顺势将手头工作扔给他,毕竟这会儿外面寒风凛冽,出去采风总归是个苦活。
也许是为了避开场面上的尴尬,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兴致冲冲地提上摄影包便离开了。
望着他信心满满的背影,我不禁叹了口气,慕汐与我同为一届校友,新闻传媒专业,从上学那阵儿起,追求者便排成了长队,甜腻的情书,心形的蜡烛,或是项链耳坠,甚至是炫酷的跑车,男生的示好五花八门,可她都不为所动,一一拒绝了好意。
这让广大男同胞始终摸不清她的心思,苦苦追求不得始终,而越是这般神秘,追求者就越发痴迷。
同样在毕业后,广播电台的单身汉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地向她表达爱意,但全都石沉大海,未有回音,久而久之她不堪烦扰,只好托单位领导向众人说明,自己暂时只想好好工作,不谈恋爱。
可这份拒人千里的宣告,还是没能抵挡住个别疯狂的爱慕者,甚至有人会在深夜等在她家门口,这让她倍感不安。
其实,自从我第一次遇见慕汐,我就喜欢她,只是我暗恋了她六年,从未告白。
第一次见到慕汐,是在一个潮湿的雨夜。那天我在学校图书馆自习到很晚,周围的人寥若晨星,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室外忽然大雨滂沱,打破了夜的静谧。
打落在柏油路边的水花飞溅,渐渐升腾起一缕缕雾气,两手空空的她站在门口,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的发梢慵懒地打着卷,像朵朵梨花,自然弯成月牙,垂落在似雪的肩,而那袭纱裙泛着微弱的光,悄然间沉醉了夜。
我的视线再也无法脱离,耳边除了磅礴的雨声,就只剩下砰砰心跳,我慢慢挪动着脚步,随后站到她身侧不远处,偶然间察觉到她愈发红润的眼眶。
“她是在哭么?”我不禁会这样想。
遭遇失恋,考试失利,或是家人离世?她的处境我不得而知,可无论怎样,此刻对她来说,那骤然间下起的大雨定是雪上加霜。
没有任何征兆,一股莫名的情绪冲破了枷锁,满溢着我干涸已久的灵魂,我竟然动了,身体不受控制,在一点点向她靠近。
我走到她身旁,将自己那把黑色的长柄伞递到她手中,她诧异地看向我,眼角还泛着一丝泪光,而在那碧波琉璃的双眸里,也折射出撩乱的我。
我不敢再看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连忙奔入雨中,任由炙热的雨水浸湿了衣衫,嘈杂的雨声弥漫在空气里,身后隐约传来她的呼喊,可雨下得太大,我没再回头,同时身体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支撑着我一路狂奔回宿舍。
那晚我淋成了落汤鸡,因此受了凉,发了一天一夜的高烧,而那道倩影,仿佛也随着灼热的体温,跃入心脏,成为我夜里念念不忘的悸动。
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不断梦见那轮绝美的月亮。
为了追寻梦中的那轮明月,我渐渐习惯在每个月明星稀的夜里,独自一人捧着相机,跑到学校空旷的草坪上,将那抹皎洁收入囊中,可我也渐渐发觉,无论天气好坏,光线明暗,任凭我怎样调节相机,拍出的照片始终无法达到那般效果,为此,我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自学摄影技术,甚至还请教过专业的摄影团队,结果却一直不尽如人意。
不过,此番磨练也算是学有所获,每逢举办校园摄影大赛,我都能轻松夺得头筹,我的作品也因此被展览在图书馆长廊的墙壁上,时常能瞧见路过的人对其叹为观止,可在我看来,那一张张精美的相片远不及梦里丝毫。
自从雨夜初遇,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慕汐就像是两道平行的铁轨,未曾交集,直到后来,也是在一个偶然的夜晚,我们再次相遇,那是我第一次同她对话,知道了她的名字。
如往常一样,那晚我端着相机,迈入那片再熟悉不过的草坪,随着相机“咔擦”一声,我左右端详,却还是难掩失望。
路灯昏黄,树影婆娑,我无奈地撇撇嘴,望向一旁,却在无意间发现,她坐在不远的一处秋千上,双手搭着绳索,久久凝视着釉蓝的夜空,眼眸里遍布星辰,仿佛是在期盼些什么,又或是在等待些什么。
她扭头的一瞬间也望见了我,温凉的空气好似凝滞了片刻,只见她缓缓起身,而冥冥中的我们,如同受到了命运的指引,悄然间彼此慢慢靠近。
“是你?”反倒是她率先开了口。
“嗯。”月光洒落在四周,照亮了她温雅秀美的面容,我想看,却又不敢看,只好不停摆弄着手里的相机。
“那天我心情不好……嗯……谢谢你的伞。”她微微一笑,脸颊绯红,“只是,那把伞我没有带来,改天再还你。”
“啊,没关系,送你了,就当作是雨天的礼物。”我连忙回应道,回想起那次初遇,心中好似有一只小鹿在乱撞。
“……你是不是对每个女孩子都这样说?”她紧拽着裙角,瞥向一旁。
我连忙否认,对她解释自己确实是第一次,也许是我的话语太过笨拙,她看向我,捂着嘴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开玩笑的,你别在意。”她摆摆手,发丝从耳边滑落,勾勒出一份清纯可人,“我在图书馆看过你拍的月亮,你叫千屿对吧?”
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心中一喜,连忙点了点头,而在不经意间,内心深藏的火苗早已汲取了新鲜的氧气,仿若花儿一样含苞待放。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道。
她笑得更灿烂了,回答道:“墙上有你的照片和介绍呀,哈哈,你怎么傻乎乎的。”
我难为情地挠了挠头,转而继续问道:“那,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来看夜景呀。”她顿了顿,故作神秘地背过手去,缓缓说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我看见月亮,就会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在等一个人。”她侧身望向高悬的明月,神情中散落着一丝温柔,“每次看到你拍的月亮,我就会感觉到那份等待又近了一步,只不过,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差了什么呢?”
“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她摇摇头。
“我也有类似的感觉,我拍下的那些月亮不是最完美的,也不怕你笑话,最完美的月亮一直挂在我的梦里,可在现实中,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我翻看着相机里那一张张照片,暗自叹了口气。
我们相视一笑,静默无言。
许久后,她再次打破了宁静,望向我笑嘻嘻地问道:“毕业时我能找你拍照片么?”
“当然可以。”面对她的请求,我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她开心极了,连忙说道:“那我们就这样说定啦,不许反悔。”
我信誓旦旦地举起手掌,向天发誓,她看到我这般模样,笑得像个孩子。尔后,正当她向我告别时,
我才想起什么,连忙叫住她。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慕汐,爱慕的慕,潮汐的汐。”
夜静悄悄的,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可她所说的每句话,都环绕在我耳边,似水如歌,如梦如幻。
这会儿,单位里大多数人都出外勤任务去了,原本嘈杂的上午也渐渐趋于平静,室内空调吹着暖风,慕汐坐在不远处,披着一件橘色格子的毛呢外套,面颊微微泛红。
也就是在我们第二次相遇之后,每逢她过生日,我都会匿名寄给她一张月亮相片,那是在一年中,我认为自己拍得最好的月亮,至于书信我没有写,只是在相片背后工工整整地附上祝福,备注日期。
同她的爱慕者相比,这样的生日礼物着实简陋了些,手链,化妆品,或是名包,哪一个都要比一张照片更为贵重,只不过,听闻她的室友说,慕汐将那些追求者送来的礼物全数退还,唯独留下了一张没有署名的相片,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那是谁送的。
至于毕业拍照的约定,虽然我如期而至,但过程远不如我想像得那般顺利,记忆里的她在午后身着淡粉色的连衣裙,驻足回首,九曲桥边便多了一道亭亭玉立的倩影,我举着相机望得出神,只顾着镜头里的她,自己却一不小心掉进了水里。
在喜欢的人面前出糗着实令人尴尬,幸好湖水不深,我一手高高托举着被湖水浸没过的相机,试图对那些不幸的相片作最后的保护,同时自己一个劲地朝岸边游去,而她焦急地奔向岸边,挽起裙边浸入水中,紧紧拉住了筋疲力尽的我,我记得,当时河水很凉,她的手很暖。
相片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我将那些唯美的照片冲洗出来送给了慕汐,可相机就没那么幸运了,没过多久它就彻底宣布罢工,任凭怎么修理都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