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鹤,众仙,于秋。
唤众生尔尔,无人应答。
唯林间潺潺清溪,可予言之。
骤然云起,浮生万象,现一人影。
一
新历十六年秋,菏山,日薄西山之时。
一眉清目秀的少年郎背着竹篓,于山路间辗转。
忽起浮岚,南风化烟,正是山雨欲来之势。谷间雷霆轰鸣,青空之上黑云压境,狂风乍起,雨点骤落。
苏清忙不迭快走,于高树矮丛之间寻一避雨处。山冥云阴重,天寒雨意浓。这雨来的古怪,苏清暗想:明是日日行走的旧道,怎的今日就误了时辰,迷了方向?日将暮,怕是今夜还不了家。
如此想着,心中更是烦闷。雨水浸湿布鞋和林间杂草,苏清脚下不稳,踩中石子,竟顺着山坡跌下崖去。意识昏沉前,忽闻一唳声,耳边风起,似鹤来。
苏清悠悠转醒,发觉自己置于一高台之上。
烟云缭绕,宛如浮生种种,恰似九重天上的瑶台仙境。
雨还在高台之外飘着,风倒是停了。迎客松左半边置于高台内,结满松子,右半边的松子却被雨点打落,跌下万丈深渊。奇也,怪哉。高台上石凳石桌皆布满,苏清粗略一数,三十又六张凳。不知是何深意。
忽起狂风,苏清跌落在地,发丝缭乱,抬头望,仙人至。
卅五仙者,或一袭白衣轻裘缓带,或身着靓妆锦衣绣袄。一男子附身,伸手拉起苏清,绵言细语地问:“少年郎,来此何为?”
“鄙人……”苏清应道,绯红飞上双颊,“不慎跌下山崖,转醒时就在此地。”
“哟,瞧见没!这凡人竟羞红了脸?”几个少女模样的暗指了指苏清,悄声笑道。
苏清一听,羞得低下头。
秦涯转身打断她们,低声斥道:“莫要取笑!”
小仙姑们缩了缩肩,集聚跑到一旁石桌坐下,笑嘻嘻的打量着苏清。
仙人不比话本中写的那样仙风道骨不问尘事,也非鹤发童颜的老者。怎的、怎的这般爱作弄人。
一仙姑走上前,上下细瞧,怪讶地“咦”了声。偏头看向末尾沉默不语的九皋,心中有了答案。莞尔一笑,忍不住伸手轻掐了把人脸,向人解释道:“少年郎,此乃菏山碧城,为我这卅五好友清修之地。”
“你唤何名?竟能至此,想是冥冥之中早已定下的机缘。”
苏清惊慌失措,未成想是当真到了仙人的居处,捂着方才被掐过得地方,赶忙道:“鄙人山下云里镇民,苏清。今日上山,为采些药草。不料忽起狂风骤雨,阴差阳错,打扰了诸位仙者清修。”
说完匆忙背起背篓,篓中药草撒了许多,屈身施礼:“想必双亲早已在家中心急如焚,苏清这就离开!”
一人起身,拾起药草递给苏清,苏清惶恐接过,抬头看人。来者面如敷粉,目若朗星,身穿白色劲装,着一双黑靴。
仙姑指了指来人:“苏小哥,让九皋带你回去罢。也算有个交代。”
话音刚落,便没了九皋踪影,倒是苏清头上多了片阴影。苏清抬头一看。晴空之上,一仙鹤展翅高飞,正低头望着他。
送走苏清与九皋,余容施施然落座与众友谈笑风生。秦涯伸手抓了把烟云,化作茶盏,余容一抓虚空拿来松子,变作茶水。一饮浮生,万象皆空。
方才闹苏清的少女其一,艾笙憋不住问:“那凡人真是意外?亦或是真有机缘不成?”
秦涯闻言,抬头看了眼远去的仙鹤与人,笑道:“那人阴差阳错之间,走完了九折途,又至曙河将低。再加上九皋将他救下放在璇霄丹台上,他自然就能看到我们。”
艾笙瘪瘪嘴,忽又想起什么,敛黛轻声问:“若是机缘,他必定能再上碧城。可当他再来时,我们……”
“无碍,”余容出言打断,“自有天定。”
九皋将人在镇郊无人处放下,化作人形。
苏清经历方才种种,心中已无太大波澜,气定神闲的向人施礼:“多谢仙人一路相送,那苏清这就要赶回家中,告辞。”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慢着。”九皋初次开口,苏清一愣,脚停在原地回头看。九皋化出鹤翎一片,递给人,道:“碧城五年一开,算紧了年日时候。恁时带上此物,菏山万物自会指引你如何抵达。”
“来日,菏山碧城,待君至。”
一语言罢,九皋化鹤伴秋风去了。苏清薄唇微抿,盯着鹤翎空想。
二
新历二十一年秋,菏山,秋风入骨之时。
苏清弯腰穿过在杂草丛生的山路间横行霸道的歪脖子树。映着溪水打理衣袍,苏清从衣袖里取出一片鹤翎,日头正灿,鹤翎如同远山顶尖上的细雪,白的厚重。
顷刻后,苏清起身往南边走。不料鹤翎脱手,无风自飘,往东飞去。苏清惊慌失措,从鹤翎一路跑远。
这菏山的草木皆灵,竟生生给苏清开出条道来。九折途一行本要耗半日,如今苏清只用一个时辰就走到了头。
苏清一个猛扑将飘落在地的鹤翎压倒,没等他沾沾自喜半晌,山风陡峭,苏清发觉身旁尽是万丈深渊!苏清冷汗直流,可鹤翎如同神仙施法,从苏清怀中钻了出去,坠入云荫里。
逡巡后,一声若有似无的鹤唳自涯下传来,透过万丈浮云。这定是仙人的安排,苏清幡然醒悟,但——岂能将性命作玩笑?
正当苏清趴在山头再三斟酌时,身后一阵劲风袭来,崖边的枯树竟将他扫了下去!
菏山成精了!苏清暗叹,一霎陷入了一片柔软之中。苏清坐在鹤背上抱紧了鹤颈,耳边呼啸而过是风声,他不确实的问道:“可是……仙者九皋?”
仙鹤口吐人言,道:“是我。我待你多时,怎得不下来?”
苏清试图抓了把云,云轻易却逃开了。他怪讶地看了看掌心,同人叙旧:“仙者,在下年前及冠,已是男子。”
“恭喜。”九皋的声音仍听不出喜怒哀乐的语调。
“仙者,为何鹤翎不许我往南山走?”
“那是南山捷径,上不了碧城。”
“仙者,五年既过,你怎笃定我定会再来菏山?”
九皋侧目而视,鹤眼如渊般玄黑,道:“你我之机缘。”
苏清挠头,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顺着清风整理发丝,暗自笑,为何每每拜见仙人都是这般狼狈样。
风声骤停,九皋立于一云台,苏清顺着九皋翅羽落地。九皋化作人形,仍是往常打扮。
长啸秋云白石阴,璇霄丹台恰是当年光景。树石林立,云烟飘送,浮生百态,皆入其中。秦涯余容两者,率仙者十余人早已等候多时。余容笑道:“苏小哥,别来无恙?”
苏清俯身施礼:“久别重逢,在下算是思念成疾。”
此答得了余容一串铃笑,讨了仙姑欢心。秦涯领了苏清坐下,一抓云雾化茶,递给人:“一饮浮生,请。”
“多谢仙者。”苏清自是微微抿茶,不敢多饮。环视四周,忽觉台上少了不少仙者,倒是多了些琪花瑶草。
身旁一丛艾草生的极好,翠叶上还沾着雨露,苏清伸手欲碰。恰值九皋于身旁坐下,止住人举动,“莫动,艾笙会恼。”
苏清讪讪缩回去手,倾身悄声问:“敢问仙者,卅五人怎的少去大半?仙者何处?”
九皋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洒出,又作云浮。
九皋强作镇定答道:“水云间。”
哦,该是清修去了,本就是仙者,怎能和我等凡人接触过久。这么一想,苏清反倒舒心了。
秦涯看人神色有缓,便以上次苏清走得匆忙,未曾看过菏山夜色为由,邀人今夜住下。苏清许了。
夜起,苏清披了外衣踏上丹台,负手身后,看菏山秋景。
白藏之月自九霄云上浮起,皎皎明月现形,月光如练,一泻三千丈,映雁南去不复归。
九皋不知何时走到苏清身旁,看看千年不改容颜的月,又盯着苏清。苏清长叹一声,试探的唤了声九皋:“仙者……”
“九皋。”九皋蹙眉,打断人语,“唤名九皋便是。”
“好,”苏清怔了怔,道:“我自是成年,已为男丁。年华正好,意气风发之时。家中高堂提议,要我随表哥一行前去盛京做商。”
“我应了。怕是……”
九皋与人四目相对,目光炯炯直击苏清,道:“怕是下个期五,你到不了菏山。”
“是了。”
九皋许久没有应答,山间万籁寂静,唯霜风飒飒携草木凋零之声。
苏清恍惚间想起今日初上山时,怎么也寻不到路,只得在山间漫无目的瞎走。又气又恼,想着果不起然,遇仙之事乃黄粱一梦,是造化欺人。如今九皋沉默不语,是否觉得是自己骗他了?
“菏山的冬景甚是好看的。”九皋轻道,打破沉寂。苏清赫然偏头看去,九皋隐在月荫里,不辨神色,倒是言语有些许惋惜:“四时之景皆是人间之最。我本想同你一起看,但可惜,只有这三秋天,才能与君一见。”
“九皋。”两人位于云台上,面前是菏山之月,苏清诺言:“十年后,我苏清怕是早已成了家,恁时我归云里,走菏山。来日再相见。”
“好。”
“一去万里,路途遥远,万事当心。”
“多谢九皋。”
翌日天光破晓,仙者为苏清送行,苏清坐于鹤背上,颔首还礼谢众仙一日招待。忽觉少了一人,乃是仙姑余容。正要开口询问,侧目窥得丹台上多了一拢芍药。正无风自动,花枝微颤,似是朝人行礼。放目望去,丹台上奇珍异草无不如此。再一细想,苏清心中自是有了答案。
一声鹤唳起,苏清带着东风远去。而后离家千万里,至京,年岁皆是新的模样。
三
新历三十一年秋,菏山,山雨欲来之时。
一男子立于菏山山巅。风起,林叶飒飒响,细雨将坠。苏清眉目间褪去青涩稚嫩,已是三十又一的而立之年,身为一家之主,生儿育女后更添稳重。
玉冠束发,剑眉下一双深邃眼瞳,望着深不见底的百丈悬崖,腰板直挺,似这十年间不曾松懈的心弦。
十年光阴恍然而逝,纵是菏山,也换了数轮日月,几重云烟。如今这云吞长龙一去万里,自是他欺瞒自己,道是不变容颜罢了。千春万秋,何来亘古不变?
万千思绪被一唳声打断,苏清呼出一口气,一跃而下。
“九皋。”苏清搂着鹤颈,笑得舒心,“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九皋有些激动,语调分外轻快,“苏清。”
苏清踏上璇霄丹台时,云台上花草林叶轻摆,栖鸟鸣啾啾。这次,竟无人等候。
苏清伸手敷上迎客松旁多出的那棵常青树。常青一树高百尺,直达云巅。
“九皋,仙者何处?”苏清问,哪怕心中已有答案,他仍是不死心。
“碧霄里。”九皋艰难开口,不敢去看苏清的眼。十年己过,他早已不是初见时的少年郎,瞒不住他。
好个水云间,碧霄里。此去经年,故人怕是如菏山山巅雪,早已烟消云散。苏清停在原地喃喃自语。
“九皋,可有酒?”
九皋一怔,“自是有的……”
“不如取来,你我对月共饮?”苏清移步坐回石桌上,笑道。
九皋争不过他,化出一坛千春。
“此酒名曰千春。菏山山神千年前纳江川罗山林,采星月摘赤阳,尽数为此一坛。”九皋盛了一碗递予人。
苏清仰首,一饮而尽:“痛快!”
九皋饮千春如同饮溪,入口皆是甘甜的溪水,不见醉态:“盛京如何?”
“还能如何?不过宝马香车沁鼻,火树银花盛眼罢了。”
“足矣。日后不走了?”
“该是如此。如今在镇上做些草药生意。”
“切记,莫要贪心。”九皋放下酒盏,问:“哦,你现今一双儿女?”
“是了。长子三岁余,小女刚过满月。”苏清想起家中儿女,笑弯了眼。
九皋也笑,道:“那九皋祝令郎令媛——一生无病无灾,一世平安喜乐。”
“多谢九皋仙者!”苏清拱手嬉笑,醉态盈秋。
苏清九皋对月举杯,畅聊心事。苏清将这十年间的喜乐悲欢一言道尽。
盛京虽好,儿女虽好,家中万事皆好。可与挚友共月一叙的机会,难得。
苏清抱着空杯盏,卧在石桌上,被冰凉的石桌烫伤。
“九皋,这酒烧人,灼心。”
九皋不语,自是晓得苏清醉了。最是人间风流事,可苏清无法一梦千年,不妨让他醉一时,醒一世。
而他,时候到了。
苏清似是在梦中醉了。
他梦到九皋身披大氅,负雪而来,踏月而至。
九皋嘴角噙春,眉眼间皆是笑意,道:“苏清,我要走了。”
“九皋?”苏清抓着他的衣袖,手在微颤,不安的问:“此行何处?”
“此行去往……”九皋深深的望了他一眼,透过身旁万千浮云,穿过菏山数百草木。他忽得想起十五年前,那迷了方向的少年郎。幸好,当年救起了你。
“尘心中。”
语罢化形,不顾身后人阻止。九皋一跃而下,坠落万丈深秋,仰首,是最后一声鹤鸣。
鹤鸣于九皋,其声闻于野。
骤时,菏山万鸟同啼,百禽共鸣,送最后一鹤羽化登仙。
苏清伏地,手无力地捶打云台,眸中自是晶莹坠地,他呢喃着:“水云间,碧霄里,尘心中……”
“你们是皆去了,化形登仙,徒留我才是迷在尘世尔。”
“为何……”
苏清惊醒时,颊边湿意未干。
菏山仍是深秋,梦中却是大雪纷飞夜,不合常理。苏清这么想着,环顾四却周寻不到九皋身影,慌了神。
无上苍天一羽翎飘落,苏清一探,是九皋的鹤翎。璇霄丹台上,万般皆空,化作云雨俱散。苏清咬牙,强打起精神,屈膝倒下,双手撑在玉石之上。
一叩首,恭贺卅五山间精怪功德圆满成仙。
再叩首,喜贺挚友九皋羽化登仙,扶摇一去九万里。
三叩首,谢十五期年,菏山碧城众仙庇佑,无病无灾。
四
嘉隆七年,隆冬之期,苏清横于病榻上。
早已古稀之年,苏清毫无气力。如今他双鬓斑白,皓首苍颜之色,老态龙钟之相。
苏清微张着口,不顾涎水流入脖颈,命长子将其遗骸葬于菏山,令子孙善待万物苍生。
喉间一声哽咽。身边家眷万声哭喊千言悲嘁,尽淡皆失。苏清眸中星光渐散,生前事自眼前走马穿行过。
菏山遇仙逢鹤,盛京娶妻生子,云里子孙满堂。
若是能再上丹台,与君一叙……
忽的,眼前突现浮生碧城,众仙林立拱手行礼,道:“恭贺挚友苏清功德圆满,重回仙位,位列仙班。”
苏清闻一鹤唳,自瓦上清鸣,耳边炸响。似是故人来。
苏清走时,唇角噙笑,眉间含喜,最是此生无憾尔。
苏生/余何意
于2017.7.23 午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