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朝我走来,这个穿着水泥色衣裤的男人,将在日后数不清的夜晚,成为我精神上的导师。他使我意识到手艺人身后的辛酸和埋藏在骨子里的坚守。
久等,让你久等了。姗姗来迟的韩师傅难掩愧疚,赶忙掸净白手套上的灰尘,露出那双摸起来坚硬又粗糙的手。真是抱歉,本是徒儿不省心,反倒劳烦你等候多时。他连连鞠躬致歉,引来过往人们的频频瞥看。而导致其略迟几分钟的缘由,却是为着几个泥人的颜色。原稿上明明清晰的标有男娃娃蓝褂子,女娃娃白裙子的字样,老韩解释道,不知何时又改作黑褂粉裙。改便改吧,谁让咱只能靠这个糊口。结果我那不争气的徒儿竟学着投机取巧,在原本染好的外围又继续涂抹厚厚的新色,蓝底儿的抹黑色,白底儿的抹粉色,重叠的滴水不漏。若非我觉出不对劲,岂不要被他砸烂招牌。韩氏满腔忿然,我则听的真切。
说话功夫,随之拐入几幢居民区,即可看见有辆出租车正停在两户矮房前,而这会儿为车主递过货物的恰是老韩方才提及的徒弟。他送走顾客,回身发现我们时,明显有片刻的迟疑,才朝这边走来。师傅,男孩微微撩起盖住额间的碎发,有丝丝汗渍渗出,这位是?他小心翼翼地问。哦,我来取货。回话空当我已在脑海勾勒出面见原型后惊叹的神情。走,我们先进屋。老韩从口袋里重新换了副白手套戴上,并唤道,小江,愣着干吗,快去拿货啊。年轻人紧咬嘴唇,似乎有口难言。走吧,我只当是老韩清早的责骂令他不爽,实不愿夹进这对别扭的师徒中间,于是快步跟紧韩的脚步。你等会儿,我且去拿。他招呼我随意落座,其实也仅有两把木椅摆放门边。尽管这间小屋四壁洁净,可仍旧令人憋闷。除去塞满颜料的瓶瓶罐罐,便再不见多余的杂物。实在很抱歉,男孩卷起沾满污垢的袖口,冲我深鞠一躬,看样子像是在门外经历完较为纷乱的反省,您要的那对泥人,我,我,他支支吾吾。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场误会。我重做,不要钱,只求您莫去怪罪师傅,小江苦苦央求。
我仔细打量那副稚嫩的面孔,是健康的黝黑色。许是没睡好的缘故,眼底略见充血,嘴唇边缘也浮起了几个大小适中的火泡。他总是不经意地舔它们,以致于整张嘴看起来又红又肿。你师傅都告诉我了,我故意摆出难缠的姿态。对不起,是我的错,男孩夹带哭腔的声带令我心酸。我们本就是小本买卖,师傅可倒好,样样都选最好的。最好的泥巴,最好的染料,最好的画笔,甚至连装饰袋也要特意设计。别人买我们的泥人,从来都是最低价。可我们每捏一个,却是费时费力。扔掉一个,就意味着功夫白费,小江直言道。所以你才?我留有余地,静待其补充。是,我背着师傅偷了懒。果然,他如此坦诚。
我重新朝四周环顾,才在墙角发现那堆废弃的泥人。它们有的已经成型,有的确是残品。小姑娘,老韩容光焕发的从里屋出来,将成品放置在玻璃圆筒里,那形态惟妙惟肖,远远超过我的预期。希望你喜欢,他和我并肩观赏,就像拥有无价之宝般幸福。我看看他,又想起小江那席话,或许唯有这样,老韩才是真正的老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