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她捧一纸书卷,读到此处,不禁停顿片刻,也许她这一辈子合该如此。她名王贞仪,字德卿,清朝人,家在南京江宁府上元县,三代簪缨世家,祖父官至宣化太守,父亲为清代学者王锡琛,大家闺秀,清贵世家不外如此。
家世的不平凡,也注定她此生的不平凡。她幼时便爱读书,家藏丰厚,家中书籍装有七十五橱,祖父会把把年幼的她置于膝上,教咿呀学语的她读词识字,家中从不似别家那样教导,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得以醉心诗词和书香。她总是能记住许多书籍的内容,一目十行,不在话下,身边的家族长辈总是夸赞她聪颖无比,她也为此感到欢欣雀跃。年幼的她一直都是一个眉目清秀、聪慧活泼的小女郎,生活在家世的庇佑下,无忧无虑,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去涉及什么后宅之事。她不想去成为母亲那样一辈子为男子后宅而操心的女子,看着她们永远被淹没于男人的身后,成为附庸,这样的未来她感到窒息,她庆幸着她自小博览群书、不通庶务,不如便不嫁人,索性以后绞了头发作姑子,因着家世也不必后生无依。
十一岁时,祖父逝世了,她和父母去吉林奔丧,离开南京去到吉林为祖父奔丧,她还记得年少时祖父对她的疼爱,她抚摸着祖父留下了的藏书,就像在抚摸他消失苍老的面庞,她留在这里生活了五年,读遍祖父留下来的藏书,她逐渐亭亭玉立,成为了娉婷袅娜的少女,身量如柳枝般抽条,才识也渐渐增长,她成为素有才名的才女,闻名于坊间。此后经年,她与祖母和父亲四处游历,去过北京、陕西、湖北、广东、安徽等地,游览各地的名胜古迹。她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不同,她见过北京的天朝气象,看过陕西的的古都风光,觑见过李白诗中的荆门风光,到过早已经不是如苏轼被流放之时荒芜的岭南,她见过万家灯火,行过万里路,她五年居于吉林,此后又行至岭南,寻常的闺阁女子的一生又怎能如此恣意快活!
十几岁时,她向蒙古将军的夫人学习骑射,蒙古夫人体格丰腴,豪爽非凡,她初初提出请求,夫人见到她的纤瘦身板还有质疑,不料数日后见她如此进步神速,便比最初教导更加用心,渐渐成为良师益友,骑射逐渐成为了她生命中的重要。她爱在马上自由自在地飞速驰骋,爱箭矢擦过空气直中红心的胜利,她意气风发,不输哪家少年郎,写下,亦曾习射复习骑,盖调粉黛逐绮靡。恣意如斯!
此后岁月,她在女子闺中绣花待嫁的时光中,做着同男儿一般研讨学问,立名于青史的事业。夜晚,她会观察每一颗星星的轨迹和运行,白日她会钻研着未完的诗词和绘画。经年的刻苦求学也面临着来自外界的挑战,一堆吹毛求疵自称是儒学大家的封建卫道士嘲笑王家女郎不自量力幻想作甚么读书人、大文豪,讽刺她是“一味好名的闺阁狂人”,博出位的女疯子。她固然难过,可这又有什么呢?他人爱说便他人说去罢,四处游历的那些年她见过寻常女子过的生活是怎样的。这个社会对女子存在歧视和压力,女子从来没有受教育的权力,不能进学堂,这怎么可以呢?她决心为女子而证明,女子也是可以学有所成,不输于男子的。始信须眉等巾帼,谁言儿女不英雄。
也许女科学家是不需要爱情的,但是她还是碰到了那个青年詹枚。他眉眼温润,身姿如竹般直挺颀长,二十五岁那年,她还是成婚了,有点意料之外。初遇的那一眼,她知道高傲如她也动了凡心,红鸾星动、命中注定般,他也爱上了这个不同于俗世甚至有些不合群的女子,他长于安徽,家境贫寒,却立志于学问,安徽年少初见,他便喜欢上了这个女子,他仰慕她且尊敬她。她选择自由恋爱和詹枚成婚,婚后她专注于做学问,他甘心为她打下手,帮助她把学术成果出书流传后世。在一起的日子,他们郎情妾意、相知相守,互许来生,一起写成了《德风亭初集》,他们执手品书,观花看星,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动容的了。她常年艰苦钻研学问,为了丈夫不通庶务的她开始操劳家务,家中贫困她也会为家中的柴米而操劳,詹枚知道她的辛劳愈加体贴。詹枚还不拘于世俗成见,支持妻子办私塾、招收男弟子。有时,看着眉目如画的妻子,他问她后悔嫁给他么?她笑了笑,复又数起家中米缸的米粒。这一生确实很苦,但是我甘愿选择这一生,它便是我所求的,贞仪无声给出了回答。
她苦学多年,终有所成。写出无数著作,《勾股三角解》、《历算简存》、《筹算易知》、《象数窥余》等诸作,在天文、数学、诗词等领域的著作共有56卷,作为女人,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从宇宙宏观和微观结合来理解天圆地方,并知晓日食、月食的形成原理且留下著述《月食解》。她还坚决反对利用天文学“搞风水”,点明是骗人之物。
二十九岁,她终因积年苦学、漫游奔波和贫苦而患肺结核离开了这世间,她缠绵病榻许久,逐渐形销骨立,在闭眼离开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她想这一生虽短,却终究不虚此生,只是遗憾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温润青年,很抱歉这么早离开,没有留下任何子女。青年牢牢地抓着她的手,他没有哭泣,只是抓住她的手仿佛这样就可以阻止她的离开,身边的弟子忍不住掩面涕泣。
她短暂的一生就这样如流星般划过夜幕,虽短暂却亦明亮。她没有子女,著作就是她的孩子,在意识模糊中,她仿佛看到了祖父,夸她做得真好,不愧是王家贞仪。她想起年少时候,骑马驰骋,百步穿杨的快乐日子,她又仿佛回到与詹枚初见时的羞涩和心动,他们互诉衷肠许下白首之约。
后来,史载,她“学骑射、通星象、精历算、工诗文、善绘画、通医理、破礼教”。贞仪一生,二十四字如是。她王贞仪之名将永存后世,她的思想将百世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