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直到护士端着消毒盘进来,娴熟地拔出引流管,在皮肤创面贴上纱布,端着消毒盘出去,通知加清办理出院手续时,加清才明白,魏松声不会再来了。
加清跑来跑去,从住院部到财务科、门诊楼,从东院区到西院区,穿梭一样地办理各种手续,跑出了一身又一身汗。她掏出绵柔巾擦汗,皱着眉舒了口气:终于要回去了。到家第一件事就是从头到脚冲个澡,还从没这么邋遢过,怪不得人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其实也可以让自己清清爽爽的,医院有浴室,然而医院里的东西、地方能干净吗?本来人多的地方就脏、乱,空气混浊,七嘴八舌,何况医院里那么多病人,空气里、地板上、墙壁,所有的物体表面都是病菌分子。住旅馆呢?旅馆也脏,消毒措施还比不上医院呢。况且住旅馆一晚上最便宜也要一百多。加清终于对钱有了概念。
加清对钱原没有什么概念,爸妈几乎未让她为钱操过心,她对物质也没什么欲望。女子趋之若鹜的化妆品在她眼里是种累赘,她看见秀玲补妆的时候那一排瓶瓶罐罐,心想:这些瓶子造型倒不错,内容物到底有啥用呢?秀玲不厌其烦地给她介绍化妆品的牌子、作用,科普皮肤保养的知识,加清想起来秀玲她们向自己推销了好几年了,有防晒霜、护肤乳,还有什么膏、液之类的,自己一件也没买过,因为话题一换就忘得一干二净。国庆节出去玩了两天,回家照镜子怀疑家里的灯泡坏了:怎么把自己照得黑乎乎的?把新新拖过来一比较,是自己晒黑了,灯倒好好儿的。孩子没怎么晒黑,因为戴了太阳帽。原来,加清被晒黑只是怕麻烦。相比于他人的始终如一的白,加清的脸部色彩比较丰富,站在人群中,犹如馒头、包子中间一张葱油饼。五一节、国庆节假期结束,馒头、包子中间一张烤得过火的芝麻烧饼——晒过敏了,出了一脸疙瘩。过几个星期,慢慢恢复常色,又成了葱油饼。周围的人问她怎晒这么黑,她惊醒样地答:“啊?忘了涂防晒霜。”加湉或者秀玲她们怪她不懂得护理,她振振有词:“出个门还要带些瓶瓶罐罐,烦死了。”又抱怨:“人活得越来越麻烦,各种化工产品往身上招呼。古人不抹防晒霜不也活下来了。”看着窗外的树,叹了口气,“做一棵树多好啊,不吃不喝不排泄,风吹雨打也不怕,只要进行光合作用就能活下来,多轻松清爽。可惜的是树不能走动,要不然,准是地球上最美好的物种。”
若不是怕淋了雨容易感冒,她有时候连伞也不想撑。雨中的树木花草多生动,没了雨伞的遮挡目光自由地俯仰,树叶、草叶、花朵在微风中轻颤,仿佛行走在流光溢彩的世界;空寂无人的地方,雨落在身上触动根根思绪,仿若走在某个很久远的年代,自己就是那个在雨中缓缓独行的女子;雨停了,一个个水坑倒映蓝天白云,四顾总忍不住莞尔一笑,只觉得自己浮游于云天。
唯一一次买的化妆品就是眉笔,那是同学时代流行画眉毛,她被撺掇着也买了一支,用不了几次就懒得画,嫌浪费时间。一次找不到笔拿眉笔代替,嫌眉笔软、涂,还不如铅笔好使呢,从此就搁抽屉角落里,直至扔进垃圾筒。
周小冬家庭经济条件糟糕,她也从没觉得苦。打理自己还不简单?什么戒指、手镯、项链,戴上硌得难受,那就不要呗。衣服只要是纯棉的,干净舒适就行,连周小冬和谭兰芳都有几次嗤之以鼻嫌弃她穿衣打扮太素太老气。
加湉买了一套化妆品给她,再三叮嘱:“老女人——我不打击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成什么样子了,那套化妆品你要用啊,我自己都舍不得买,你别浪费了啊!”
她忙不迭点头,搁在镜子前又想起价目单,对自己说:“第二天就用,太贵了!”
等到想起自己还有化妆品的时候,才发现快过期了。自责辜负了妹妹的心意,把口红拿出来涂了一次,站在后园的水杉树下看了会儿天,觉得怪怪的,好像站在树底下的是另一个人,不是自己了,忍不住还是洗掉了。再想起来的时候,都过了几年,于是口红给孩子做了画笔,补水液什么的直接扔了可惜,就洗了手。粉饼不知道该怎么办,想绘画的时候可以给画中的女子抹“三白”,但总是没空细细画,就还搁在那儿。偶尔目光落在盒子上,想起这是粉饼,还忍不住感叹:“这粉饼好贵啊,妹妹可真舍得!”
然而她舍得花钱买书,花时间选版本、出版社。为了《皮德漫画》,在周小冬面前说尽了皮德的好话,因为孔夫子旧书店的账号和密码周小冬记得,她总记不住。书买回来了,周小冬惊叫:“几块钱的旧书你花一百?”
她得意地笑:随你怎么想吧,书我终于买回来了,哈哈!
为了买书再去找周小冬,周小冬不高兴。
加清说:“我这是投资啊,你看,我那套《人间喜剧》300多买的,你还嫌贵,现在市场价8千多了。”
周小冬想想也对,让她别在书上写写划划,免得卖不出好价钱。
加清说:“我用铅笔写,卖的时候肯定擦掉啊!”
可她对着周小冬的背影翻白眼:哼,我才不卖呢,这是我的书啊。她怎么会卖书呢?她选的书,入了她的眼,经过她的抚摩,就如同她的孩子,成了她的一部分。为了把一本歇后语大全借给同桌却被撕了几页的教训,加清在书的底侧画了标记:两丛芦苇。一苇可航嘛,渡我,渡众生。其实加清是多此一举,画了芦苇的书,她压根儿就舍不得出借。
加清开出院结账单的时候又忘记带银行卡。周小冬见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翻钱包,懒得说话,躺在床上装看不见。
加清掏了银行卡直奔电梯,普通电梯正在维修。
刚才与加清同乘上来的两个人原来是维修工,见加清站子电梯前等,告诉她:“这个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啊!”
加清看一眼专用电梯,怕也许魏松声会从哪里走出来站在电梯前,或者电梯门打开,魏松声从里面走出来,看见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样。加清慌里慌张走楼梯。
病房在18楼,还好她跑得快,赶得上乘电梯上楼。下楼倒也不累,可是17层楼的楼梯,一级级台阶走得加清头晕眼花兼满腔悲怆。
为什么悲怆?因为永别开始了。
悲怆是一根半透明的丝线,缠住了你的双脚,你只需轻轻一挣便绷断了。然而,再迈一步它又缠上来,是两根,两根也轻而易举地断。那再迈步就是三根,何其脆弱……你每迈一步便再增一根,你急切地蹬下一级级台阶,它便也更快速地缠绕上来。你在楼梯的拐角处喘息,它也停息,等你抬脚,便更紧地缠绕。你在每一层稍作停留,望一眼电梯,望向通往病区有医生来去匆匆的走廊,它不是一根根地添加,它一缕缕一层层地缠绕,然而,你的脚从不曾被羁绊,离别是理直气壮的力量,找不到一丝停留的理由。
加清仿佛看见自己举起一把剑,斩断了层层丝线,如同斩落花斩飞雪一样。韩凌知道荆轲也许再也不回来了,他对荆轲说,三尺长剑,春舞落花,夏点流萤,秋劈长风,冬斩飞雪。她是韩凌,不应该是对有着魏松声的世界恋恋不舍的加清。
加清轻快地走下一级级台阶,在楼梯拐角的平台跺跺脚,平息头晕脑胀的奇怪感觉。她固执地想起那次等电梯,如果那次四部电梯坏了魏松声走楼梯就好了,那么自己可以和他一级级台阶走下去,就在他身边,同一级台阶,克制住声息的颤抖与他一应一答,默默无言地听着他的呼吸,感受他一举手一投足遍身流转的柔风,微微侧过脸就看见他的容颜,那目光,那笑容!
加清深呼吸,抬起脚要赶走关于电梯的假想和愁雾般弥漫开来的泫然泪下的伤感。一抬头,正对着自己的墙壁夹角里似乎有花朵悄然开放。看,几根柔弱的细枝顺着墙壁垂下来,平静然而不屈地昂起枝头,托起几朵洁白的花蕾。一阵风吹过,五片洁白的花瓣轻轻舒展,露出嫩黄的花蕊,这是野蔷薇啊!住院区的入口,另有一株野蔷薇绕过拐角向着走廊深处蔓延,在加清渴望又害怕魏松声身影出现的地方,一定也有朵朵正迎风开放。加清转脸看向电梯,被她的思绪侵占之处,电梯门的上方、墙壁,小小的电梯间,视线停留之处,一朵朵野蔷薇倏然开放。
加清匆匆跑向底楼,在楼梯口平复奔跑带来的喘息。目光越过大厅里来来往往的人,那无人问津的墙角,野蔷薇攀援着,把安静一片片铺陈在墙壁上。加清回头望,无人的楼梯,她的脚步停留之处,如细细的瀑布般,一簇簇野蔷薇静静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