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上午,加清在护士站签《手术同意书》,“权利、义务、风险……”一条条看下去,没有电视剧、小说中的夸张用语。很快地,加清的目光停在签字栏,抬头问护士:“来陪护的父母也要签字吗?”
“你签字就可以了。”加清看懂了护士表情里的理所当然,刚想问可不可以由两个人签,脑中突然闪现魏松声的面容,笔尖落在纸上,签了字。
加清原本和周小冬商谈好了,由她和周宝宏一起签字的,当然,谭兰芳签更好,但谭兰芳不认字儿。加清觉得自己这样的要求是卑鄙,但是卑鄙总比冤担着说不清的罪责要好。手术成功了没关系,万一失败了,加清猜得到会有怎样的说法:周小冬本来不愿手术的,都是加清撺掇的。加清猜得中周宝宏、谭兰芳的基本意思,唯一猜不准的是那些荒唐的背离事实、没有底线的中伤,那些是加清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加清不愿把周小冬的爸妈往坏处想,但是一次又一次的事实让她悲哀。他们靠着指责别人巩固存在的正当性,从而获得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利益,如果无可指责就捏造。加清也猜得中周小冬只会对他爸妈的话报以沉默。
加清想让周小冬爸妈参与签字,让白纸黑字为自己辩护,她知道对他的爸妈,没有白纸黑字是无论如何辩护不了的,这是前一句话承认后一句话就抵赖、从不为自己的言行负责的一家人。再说,面对谎言,加清懒得由自己张口辩护。明知是泼向清白的污浊,为了自证清白而再去与污浊打交道,加清觉得耻辱。
加清把《手术同意书》递给护士,微笑着说:“谢谢!”那笑容的荒凉和语调的故作轻松,让人以为这是一个对丈夫的病和手术多么担忧关切的妻子。不,错了!还有一层含义:如果他们要说——万一手术失败了,一定会说的——就让他们说吧,他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无所谓!同时,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安慰她:“手术不会失败的,别担心,是魏主任主刀。”
加清回到病房,告诉周小冬:“我签了《手术同意书》。我一个人签的。”
周小冬眼中有一丝轻松闪过,那是对等待终于要结束的轻松?对由加清签字的信任?还是终于不要他爸妈担责,可以把一切过错推给加清,从而可在亲朋乡邻面前一次次站在道德制高点哭诉、指责加清的轻松?
加清看着周小冬,她太熟悉这眼中的轻松了。当周小冬把双臂麻木的加清、肺炎正输液的新新以及才三个月的小莫扔给加清患焦虑症的爸妈,跟着刚体检拿回一个指标全部正常的报告单的谭兰芳回阙港时,他看着谭兰芳,眼中就是这样的轻松。这会儿,加清也觉得轻松,那是扛下一切,面对或许会来临的非难的轻松。她看着周小冬,微微一笑,那目光如同水,一眼望去,宽阔的河面漾着柔光,穿透表层的柔光看下去,河水里层是冷冷的,那宽阔的河水里层,处处都是冷冷的。
下午五点多,护士通知周小冬准备手术。
护工来换手术服,周小冬特别乖,可怜巴巴地,让他换衣服就换衣服,让他躺下就躺下。哦,原来周小冬害怕的时候是这样子。加清却一点也不担心,甚至有终于要手术了的轻松。这是刀不挨在自己身上的缘故罢,她想。如果是自己动手术的话怎样?嗯,我就像只待宰的羊,无动于衷好了,紧张不紧张,对手术起不了什么作用,反正要挨那一刀。加清笑眯眯地在周小冬胳膊上戳一戳,假装给他打了一针:“麻药打下去,你‘咚!’地一声就晕倒了,就如同吃了蒙汗药。”
“不是打针,是有个罩子往头上一套,把麻药吸进去。”护工说。
“那还少挨一针呢!”加清想说,但想到周小冬会联系挨上一刀,又更紧张,所以闭了嘴。
加清气定神闲地看着周小冬被推进手术电梯。电梯门关上了,加清回到病房,护士已经说过了,家属在原病房等待,如果手术要进重症病房,会有人来通知。
加清依旧坐在那儿读《常识》,偶尔抬头看看床,床空空的。床上的人去哪儿了?去手术了。她凝视着白色的床单,脑中有短暂的空白:在这张病床上的人是谁?周小冬又是谁?他与我是什么关系?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忽然,新新的面容出现在加清的脑海里:红润柔软的脸蛋,无限信赖地看向自己的水灵灵的眼睛,从抱在怀里那么小小的一点儿到天真烂漫站在自己面前……还有小莫,那鼓嘟嘟的小嘴,天真好奇的眼神……周小冬是新新和小莫的爸爸呀,是融进生命里的人!加清恍然大悟。她突然就紧张起来了,从体检得知病情以来的担忧都乌云似的聚拢来,又有各种奇怪的慌张,像小孩玩的小烟花一样闪烁着冒上来:周小冬现在在哪里?开始手术了吗?打——哦,吸麻药了吗?麻醉剂有剂量要求,他那么瘦,会不会超量?会不会醒不来?《常识》看不下去了,干什么呢?加清想起走廊里有术后恢复常识,便去读。
加清看看时间还早,在走廊里细细地读恢复常识,边读边练习一遍。看了一遍,记住了大概的内容和几个要点,看看时间还早,又回头来复习。忽而又紧张起来:手术有失败率,千万别落到周小冬身上,别落到任何人身上,好人都平安。万一失败了怎么办?不会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周小冬那么善良,即使平常对我很冷漠,那是他的性格,他对谁都这样——不是,他对有的人不这样,那么是我脾气太不好的缘故。
加清坐立不安,匆匆赶到手术等候区。等候区好多人,都忧心忡忡地盯着显示栏,生怕错过滚动栏里跟自己有关的信息,加清更觉得凄凉。滚动栏里的字太小,加清把近视眼镜举了又举,还是看不清。想起护士的吩咐,又担心周小冬说不定已经出了手术室,或者手术出了意外,要进重症病房。那护士会找不到自己,说不定已经打了我的电话?加清急忙掏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稍微定下神。说不定周小冬很快就到病房?
又急忙走回病房。途中又想起好像哪个小说里写的,有极少数人,麻药对他们不起作用——万一周小冬是那种人的话……加清仿佛看到刀剖开周小冬的身体,她好像感同身受般全身的肌肉收缩了一下:周小冬会很疼的。对了,周小冬首先是一个人,是与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人,是自己的爱人。加清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对周小冬的感情:是一个人对另一个同属于生命的人的感情。
到了病房,望见空荡荡的病床,加清的心又悬起来。突然想起主刀医生是魏松声,仿佛他正注视着自己,说:“不要紧张,这是个小手术,观察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加清安静下来。
看看时间,离周小冬被推走才一个小时,还得等一个小时,又把刚才看的恢复常识练习一遍:从头部开始,呼吸、咳嗽,手、手臂的运动、腿的运动,ok。
还没到手术结束时间,干什么呢?加清打开阅读软件,这时候该看点扣人心弦的消遣读物转移注意力。《破绽》?看看。语言简洁生动,情节紧凑,楔子设置悬念,寺尾谦一这个日本鬼子的见解倒没错,而且这本书绝不会涉及什么爱情,值得读……谭世宁……曲国才……霍胜,谁都不是主角,这本书里的每一个人都得认真对待,这是一本好书,不能这个时候读,收藏起来。《迷枭》?赵景宋有问题,这样着笔,褒贬已定,要么严丝合缝不露一点痕迹,要么开门见山抽丝剥茧——加清翻到最后一页,再稍稍往前翻几页,果然是赵景宋。然而还是值得一看,这里面有什么吸引住了自己。加清抬头眺望窗外,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病床,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