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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砂石路上行走,我的屁股像安了弹簧,头不时撞到车顶。街道两旁的梧桐粗大的枝干上满是灰白色的斑块,它碧绿的叶子开始发黄,偶尔会落下来一片像一把小伞,我把头探出车窗外,看山上的风景。
“姚村坐落在海那边不知道几道山岭以外的山坳处,山上有一年四季都青绿色的松林。”你说,“我在姚村长到八岁,对那里的一草一木,村子里的每户人家,都无比熟悉。”
“八岁之后,我就跟着父母到禹城生活了。他们在天桥下卖卷饼。那是一种用面粉做的很薄的饼,然后在上面涂上辣酱,放上蔬菜、煎鸡蛋和全是淀粉的火腿肠,最后再挤上几缕细丝一样的沙拉酱卷在一起。早晨上班来不及吃饭的人经常光顾他们的摊子。我从我爸红彤彤的脸堂和我妈日渐绽放的笑容判断,他们的生意可能还不错。我妈是个性格开朗的人,说话声音很高,对谁都是笑脸相迎,除了对我很凶。”你脸上挂着笑,眼睛望向很远的地方,“她说,你要是不好好学习,以后就像我们一样在天桥下卖卷饼。我小声嘟囔,卖卷饼不是很好嘛?有的吃,自己说了算,又不用看老板的脸色。她很生气,但她一定不知道怎么反驳我,所以就在做卷饼的空隙抽空揍了我一顿。她揍得我很痛,揍得我想回姚村。在姚村就不会有人揍我。”我笑出了声,你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后面去摸,让我觉得你上次挨揍的事情就发生在昨天。
“我偷偷从她装钱的布包里面拿了二十块钱,然后到国贸大厦旁边的路上等去姚村的车。那是一种能载二十多人的蓝色的小客车,车前头的玻璃上拉着一条红布,上面用白字工工整整地书写着'禹城——姚村'。我从中午一直等到太阳快落山,也没有看到这辆车的影子。后来我才知道:那辆车是在上午十点钟路过那里的,我没有掌握时间。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迎接我妈早就准备好的又一顿棍棒的洗礼,你说没文化有多可怕,哈哈哈……”我一只手捂住你的嘴,一只手捂住我自己的和你一起笑,你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条缝,左脸颊上那条红肿的伤痕分外显眼,我就愈发痛恨阿才。
我喜欢听你讲这些事情,你讲的时候歪着头,嘴角轻扬,眼睛盯着你说的那个家的方向,最后一句,你总是说,“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
“暑假的时候我是可以回姚村的。暑假,我的父母会把摊子摆在早市和夜市里,有时候也会摆在海洋公园的门口。他们早出晚归没人管我,我就会回姚村,把我所有的书本和作业都装在书包里,凑够满满一背包。他们会给我二十块钱,把我送上那辆蓝色的小客车,那是我最兴奋的时刻。”
后来你就不再说话了,你说,就是那一次你回到姚村再也没能见到爸爸妈妈。他们天还没亮就去摆摊,半路上被一辆什么车撞翻,等到被人发现,两个人和一个摊都不成样子了,车也跑了。后来,有人和你说见到了那辆车,你偷偷离开姚村去找它,就被那些人带到了这里。
虽然来路不同,但你我终究还是变成了一样的孤儿了。我伸出手指算了算,我和你加在一起就只有一个亲人了。我很心疼你,要是你爸爸妈妈还在就好了,但是他们若在,我就不会遇见你了。
你沉默了很久,抬起头来对着远处笑了笑,他们命不好。你说,如果他们能活到现在,你就可以和我一起回家,让他们看看我们长得多像。
2.
“绕过一个个光秃秃的发黄的小山就是一片松林,那些松树无论春夏秋冬都绿得精神抖擞。松林的前面是一片平坦的黄土地,上面有一个个土丘。我爷爷就在那些土丘里面,前面立了一块石头墓碑,上面刻着他的名字。村里死去的人都会变成那里的一座座不同的土丘,渐渐的土丘已经比村里的人都多了。他们说,那块地的地气旺得很,背靠着将军山,前面又邻着太子河,是明显的风水宝地,而山上那些绿葱葱的松林是会荫及子孙的。”你笑着眯起眼睛,陷入回忆中。
我看到,在一个个的土丘中间有一堆新土,泛着刚从地下重见天日那种黑黄色,上面盖着两个花花绿绿的花圈,远远地异常扎眼,我想那里面大概是刚刚死去的你认识的谁。
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背有点驼,眼睛不太好,但依然很硬朗。她费了点力气才认出来是我,这让原本忐忑的我终于放下心来,她抱着我又哭又笑。旋即又开始进进出出忙个不停,一会儿给我找酸枣,一会儿给我找梨干。又在廊下磨起了菜刀,说要宰一只老母鸡给我补一补。她说,我变了样。我笑着任她使劲儿拍打我的背,她说,我高了,也黑了,像个大人了,就是太瘦。我很想哭,但是忍住了。
灶膛里的火燃起来了,屋子里渐渐聚满了烟。呛得我咳嗽出了眼泪,我趁此机会大哭了一场,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但我咬着嘴唇没出声。
奶奶说,这烟囱堵住有一段时间了,以往都是来福帮奶奶掏的烟囱,但是上个月,来福去山上放羊,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村里凑了几个还算健壮的年轻老头去山上找了三天,也没看到来福的影子,就在他们放弃了往家走的时候,在山边的麦田里发现了来福的尸体,他大概是不小心摔倒又恰好磕到了头。
我想起来了村头那团黄黑色的土,来福大概就睡在那里。
“来福比我爸还要大几岁,他头比一般人都大一圈,眉毛很浓,眼睛弯弯的,下巴有点宽。他酷爱吸烟,一靠近就有一股浓烈的烟油味。他嘴里总是发出'嘿嘿'的笑声,看起来很傻。有时候他在路上遇到我,就会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酸枣或者两块糖说,'叫伯伯!'我就叫来福伯!等他把吃的递过来,我抓起来就跑,边跑边回头喊:'大烟筒,大烟筒……'他就踢踢踏踏弄出很大响声作势来追我。
我对奶奶说,“可怜的大烟筒。”
奶奶拍着我的胳膊说,“对了,对了,你小时候没大没小总爱这么叫着他跑。”她说完又抱住我哭,嘴里叨念着你的名字,“大麦,大麦,你总算回来了。”
我按照奶奶的指示,搬来梯子爬上屋顶,把长木棍的顶端包上破布,顺着烟囱捅了下去,几下过后,烟囱里面咕嘟咕嘟冒出来很多烟。奶奶在下面喊我,“好了,好了,快下来吧!”
我坐在屋顶上,从这个角度看小小的村落。远处的山在雾气中郁郁葱葱,挡住了海。青瓦土墙在阳光下掩饰不住的灰败,凹凸不平的砖石小路冷冷清清,和你小时候的热闹应该完全不一样了。
院门外的柿子树下站了一个红衣服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羊羔,她仰着头眯着眼对着我的方向望了一会儿就蹲下去把手里的小羊放在树下,歪着头看着那只羊的脸。这场景真是太美好了,我从来不曾见过。
3.
“哥哥,你是刚刚回来的吗?”女孩摸着小羊的头,“我看到了大客车从村口开过去,你是坐那趟车回来的吗?”
我刚一走到柿子树下,女孩就转过头对我说话,声音怯怯的。
“是啊,就是坐那辆车回来的。你认识我吗?”
“认识,你不是大麦哥哥吗?我看过你的照片。你比他大一点,黑一点。”女孩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脸,转过头去继续看小白羊啃柿子树。她大概有四五岁的样子,小脸圆乎乎的,短发遮住了眉毛,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白什么都啃!”
“小白是你给它取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小花!”
奶奶后来和我说,她是来福的女儿,来福放羊的时候从西大道的草丛里捡回来的。我想你是不认识这个小女娃的,你在姚村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
奶奶叫我吃饭了,我拉着小花的手一起坐在餐桌旁,奶奶不停给我夹菜,夹得最多的是地瓜丸子。果然如你所说,外皮酥脆,内里软糯,甜甜的,也难怪你最喜欢吃。
“如果回到姚村我一定要吃一大盆。”
我没能吃一大盆,但是也吃了大半盘了,还吃了半只鸡,我们也有好久好久没吃到过肉了,只可惜,我有机会吃,而你,却没有了。
“姚村的夜是有颜色的,天空中的星星都是五彩的,一眨一眨地放着各色的光。”
我拉开窗帘,趴在窗台上看星星,寻找着你说的七彩星星,哪里有啊?你是骗人的吧?不过我看到了北斗星,正如你所说,它的尾巴指着家的方向呢。
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你终于来了,夸我做得很好,和你一样一样的。
天亮的时候,堂叔来了,他来帮奶奶劈木柴,他的两腮深深地凹陷下去,显得招风耳很大。他直勾勾地望着我说,“这是谁?大麦?”然后摇摇头,“像也不像。大麦左边的脖子上有颗黑痣,这孩子没有。”
奶奶不高兴了,催促他赶紧去干活,“孩子长大了模样发生点变化还不是正常的嘛?痣那种东西,有没有能怎么样?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可以弄掉的。”其实她并没问过我是不是把痣弄掉了。
家里来了很多村民,他们都看着我点头又摇头,奶奶一一解释过去,他们一一点头走开了。
奶奶带我去了集市,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我有点不安,想起了我们被盯着在人群中做扒手的经历。我紧张地来回张望,奶奶拉住我的手,把我带进一家手机店,给我买了一款最贵的手机。我用这部手机拍了一张我和奶奶的合影,奶奶笑得很好看,只是一只手死死攥着我的袖子。
我在姚村住了下来,每天和奶奶一起做农活,养鸡养猪,偶尔也帮堂叔去山上放羊,送小花去山那边上幼儿园,我已经很久没记起我是谁了,我想我就快完全成了你,成了姚村的人了。
4.
今天村长带来了一些人,说是调查被拐儿童的事,他们还抽了我和奶奶的血,说要做DNA,我想我大概要离开姚村了。
如你所说,我已经爱上了这里。我很小就没了亲人,一直到处流浪,后来又和你一起被拐卖,乞讨,辗转好多年,从来没有在姚村这几个月过得快活。就算是离开姚村,我也会永远热爱这里的。
奶奶说过年的时候会买一大盘鞭炮,挂在院子外面放,驱邪,转运,更是为了庆祝她的大麦失而复得。我觉得有点对不住她,那就过了年再说吧,那样就可以再多住几日啦,可是我去哪儿呢?想来想去,还是姚村最好。
放了鞭炮,吃了糯米糕,又煮了汤圆,拖到了种地,DNA的结果也没来。村长倒是跟着堂叔来了两次,第二次来的时候,奶奶举着扫帚把人给打跑了,我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举着扫帚追着村长和堂叔跑的样子,堂叔跑得慢了点,被她一扫帚拍在小腿上。她嘴上骂着,“看你们谁还敢来抢我孙子,谁抢他我就打谁。”
那天我很晚才回家,一个人躲在山坳里哭了很久,说真的,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回去的时候,奶奶正在村子里找我,挨家挨户地问。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捉住我的手,把我带回家,她说,有奶奶呢,你放心,大麦。但是自那之后每到初一、十五,奶奶都会在大门口的神龛处点上一支蜡烛,用玻璃罩照在上面,烛火摇曳,豆一样的光竟也能在寂静无声的夜里亮出去很远。
至于另外一个对我好的你,我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报答了,我其实很后悔,要是那天我没有和你换衣服和帽子就好了。毕竟放走那些孩子的是我,给警察留下线索的也是我。如果不是我和你换了装,被追的和被碾压的就是我了吧?
放羊的时候,我特意去了几次土丘那里,我在那里挖了一个坑,把原本属于你的那顶帽子和上衣埋了进去,说真的我真舍不得,那是你留给我的唯一两件东西了,但是我想给你找个安身之处,我躺在里面试过了,把手举过头顶还够不到头,就算是你长高了也还是够用的。也不知道那些人把你埋在了哪里?
唯一遗憾的是我没办法在那里立碑,那样我就会被拆穿了。不过那里也有好多土丘没有墓碑,就像你的一样,你的碑立在我的心里。
奶奶开始糊涂了,她常常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有一次我听见她对着烛火说,大麦啊,你到底在哪里啊?你可要记着回家的路啊,奶奶一直都等着你呢!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就站在她后面帮她举着手电筒。你说,奶奶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不是你呢?
我的农活已经做得很好了,春种秋收,播种插秧样样都做得来,我成了村子里最年轻的农人。偶尔我会躺在屋顶看满天的星星,哪一颗是你呢?
日子过得越久,我就越发不安,每个人都把我当成了你,我几乎想不起来我是谁了,有一些秘密我担心也会一起忘记。
你看到奶奶的烛光了吗?她已经很老了,常常在睡梦中喊你的名字,你回来看看她吧!
还有一件事,我始终难以启齿。其实我偷听到了那群人的话,所以我才和你换了装,我以为你会比我跑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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