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的时候,地里的玉米苗已经长过膝盖了。
母亲的坟地在一个叫“大路北”的田地里,离家有五六百米远。这里曾是商氏家族的坟茔,原有一亩二分地。坟地周边四块界石,有一尺多高,可以系马绳。一棵两人方能合抱得住的桑树,其枝冠覆盖了一大半坟地。还有一棵柿树也长得枝繁叶茂,每年可以结一百多斤柿子。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后,商氏家族大都把坟地迁往了别处,只有我家的祖坟还一直留守在这儿。后来殡葬改革,村里集中平整坟地,商氏祖坟恢弘的迹象就只能在记忆深处探寻了。
坟地东临的一块地,也叫做“大路北”。我结婚前后,和父母在这块田里耕作了十余年。这两片地儿原为一整块农田,大约有一百二十亩,后来一分为二,分别隶属于两个生产队。
通往坟地的是一条村级柏油路。母亲最后一次出现在这条路上时,是被人抬着一步一步走向了墓地。她生前在这块土地上播洒着汗水,死后如一粒种子,又被人轻轻种进了土里。
从此,门前这条熟悉的柏油小路上,再也寻不到母亲回家的身影;“大路北”的田地里,生长出来的也不再是庄稼,而是我们绿莹莹的思念。
母亲安葬之后的前三天,我们每天下午要为她“煎汤儿”。汤面条第一天倾倒在坟头,第二天是在半路,第三天倒在了家门口。据说,这样就可以把母亲的灵魂引领到家里。
我经常在夜里梦到母亲。梦里的母亲从来不说话,走起路来还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我心里有话,即使扯着脖子高声喊叫也发不出什么声音。我们母子相见的画面,仿佛是一部无声电影。剧终之时,往往也是我泪湿枕巾,从梦里醒来的时候。
母亲“三七”祭日的时候,地里的玉米有一人多高了。穿行于青纱帐里,玉米叶把脸刮得生疼。给母亲上坟,有些疼痛产生,总是一件好事。孤零零的一堆黄土,淹没在玉米地里。我们的到来,打破了坟头往日的平静。我们围在坟头旁边,就如小时候吃饭时围在母亲身边。青烟缭绕,纸钱飞舞,眼泪、哭诉,甚至哀嚎,都无法改变母亲一个人在外漂泊的孤独时光。孤独的也许并不是母亲,而是天下像我一样失去母亲的人们。
人死如生。母亲在天国想必早已适应了那里的生活,就像我们逐渐接受了失去母亲的现实生活一样。母亲的坟头前,哭声和眼泪愈来愈少,轻松交谈的话语愈来愈多。这种轻松寓示着什么?是母亲的新生,还是我们的新生呢?
清明、送寒衣节是我们祭奠已逝亲人的节日。坐在母亲的坟头前,我很少流泪,也不怎么说话。而离开坟头,我又会泪流满面,思念的话语常常付诸于笔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如果非要找个理由,我想也许是:母亲活着的时候,她把我们放在了心上;母亲死去的时候,她就活在了我们的心里。所谓的母子连心,不过如此吧。这样看来,母亲从未远离过她的儿女,她一直在我的心里与我相依相存。
每次给母亲上坟,我都会留意坟头前是否留有灰烬。有灰烬,说明二哥来过了;如果什么也没有发现,心情就会比较复杂。
那一年清明,我和大姐正在上坟,远远看见二哥向坟头走来,我于是停下手头的活儿,转身朝另一地头走去。他跪在母亲坟头前呜呜地哭着。泪水本是一个人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但有时却被人拿来当成了道具。一个能容忍自己的老婆掌掴瘫痪母亲的人,一个主动抛弃病中母亲的人,一个在母亲去世后对父亲依然不管不顾的人,像这样一种人,他眼里流出来的东西,怎么可能洗净自己心灵上的污垢呢?
家里现在发生的诸多事情,母亲看不见,也听不到了。但母亲会以她那个世界独有的,我所不知道的方式穿越时空,来了解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一如我思念母亲时,她总会在第一时间来到我的面前。
母亲坟头的地理方位,是以经纬坐标的方式予以测定的。父亲多次过问此事,他虽然没有明说,我心里却明白,坟头方位的确定,一来可以确保坟头被平之后,我们还可以准确找到祭奠母亲的地方;二来方便父亲百年之后,与母亲同穴而眠。这些念头在我心中仅是一闪而过。我不愿细想此事,因为我不想面对今后迟早都要发生的事情。
母亲的坟头一年比一年小,第三年秋耕之后就完全消失了。我和妻便在农历十月一日,也就是送寒衣节到来之前重新测量,在坟头原来的位置,又堆了一小堆土,算作母亲的坟头。以后便年年如此。我的执拗行为,让土地承包者颇为不满。但不满是他们的,与我没有关系;当然,心安是我的,与他们也没有关系。
前些日子,我去“大路北”给母亲上坟,田野里青青的麦苗给大地穿上了一件绿色的新衣。微风习习,虽然已是深秋,柔小的麦苗在阳光的照耀下仍然充满了活力。母亲那里现在是什么季节,我不得而知。但我想,只要我们家人心情愉悦、身体健康,对母亲而言就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2018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