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立夏,时序小满,故乡的江汉平原,正是花事荼糜的季节。道旁沟渠,垄头田间,花红柳绿,落英缤纷,其中,开得最为浓烈和芬芳的,当属槐花。
经过三月春雨的滋润,四月阳光的饲养,仿佛一夜之间,槐花悄然绽放在故乡房前屋后。花如雪海,层层叠叠,煞是壮观。每一棵高大的槐树上,都挂满了如铃铛般的花串,象牙般的花瓣,簇拥在碧绿的花梗上,密密实实地挤在一处,倚满枝杈。若有风拂过,槐花便翩翩起舞,顾盼生辉,宛若轻移莲步的少女,一颦一笑,风情万种。一缕缕清香,也随着依依飘落的花瓣,洒每一个晨昏,飘向村庄的每个角落……由于槐花过于繁盛,槐叶反倒成了点缀,放眼望去,槐树绿瘦白肥,儿时的村庄,就被这洁白的槐花掩映着,笼罩着,美丽着。
孩子的心思也被槐花撩拨得痒痒的。男孩子调皮,往手心儿吐一些口沫子,蹭蹭三两下爬上槐花,扯上一串,急不可待地品尝起槐花来。于是,那甜丝丝的花蜜汁,混着槐花的清香,渗进五脏六腑,令人神清气爽,唇齿留香!女孩爱美,扯来一些绿草,采来几串槐花,亲手编成一个花冠,戴在头上,宛若童话中的白雪公主。村里的乡亲们也不闲着,他们爬树的爬树,用长钩的用长勾,采下一篮子槐树花,带回家后,用水漂洗干净,凉干了就可以煎炒鸡蛋、水煮清汤,或者用面粉拌在一起做槐花饼。父亲说,他小的时候,就曾把槐花当饭吃———因为六几年自然灾害,没有米饭吃,也只有吃槐树花这种朴素的乡村食物了。
印象中,我家老屋的边就栽有两株槐树。每当槐花盛开的季节,我家的小院,就槐花的清香充盈着,白天晒出的衣服、床单,晚上收回,上面都有挥之不去的淡淡清香。这也是我们最快乐的时节,摘槐花、吃槐花是必不可少的,捋一掬槐花,将花瓣剔除,然后留下花蕊,轻轻地咬下去,淡淡的甜味透过舌尖,顿时浸遍全身,比喝了一大口汽水还舒服、畅快。过足了嘴瘾,随手折几束,将花瓣夹在自己喜欢的小人书里,过上几天,花瓣蔫了,可槐花的香却附着在泛黄的书页上,翻看书,书是香的,字是香的,连美丽的遐想,也是香的。有时我们会挑几串,小心地用布包起来,把它放在蚊帐里,让槐花伴着自己入眠,连自己做的梦,都带有淡淡的槐花香。
故乡的江汉平原,少见高贵娇嫩的树木,常见的是桑树、苦楝、杨树、榆树、槐树。这些树都其貌不扬,不似大山里的树,盘根错节,绿叶虬枝;不像城市街道的行道树,秀颀挺拔,美丽葱绿,更不是公园里的树,高贵稀少,错落有致。假若槐树不开花,它在这些树中更是丑陋,干弯曲,叶稀少,甚而有的槐树,浑身长刺,猪狗难近。但乡亲们喜欢它,缺柴的时候,抄起锯和斧,将多余的枝桠去掉,就能烧上一冬。那时婚嫁时兴“打家具”,槐树就是做家具上好的木料,做出的桌椅板凳沉甸甸的,不朽,不烂,不生虫,能用几十年。我的老家还保存着一套槐木做的桌椅,虽然经过了近三十年风雨的洗礼,让汗渍浸过,让油盐酱醋泡过,但却没缺胳膊少腿,依然平整、光洁如故。
我生活的城市广州,树木并不少见,有火红的木棉,有参天的香樟,有独木成林的大榕树,……但我却对槐树有着特殊的好感。月是故乡明,莫非,树也是故乡好——其实追根溯源,乡情是始作俑者。身在异乡,心怀故里,在五月,真想回到江汉平原的小村庄,去看看那飘香的槐花,和槐花下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