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1982:无轨电车轶事第8章第1·2·3节

他们都笑,我也笑,我丑陋地咧着嘴,愚蠢而笨拙地随着他们一起笑。笑是什么?是掩饰痛苦的最佳方式,是一种心灵的坍塌和自信的崩溃,笑也是恶行的肇始。


                                                                        第八章

1

我的那篇关于中学语文单元教学的教学改革论文,得到市中语会专家的好评。“单元教学”也被列为市级重点教改项目,市里还组织教研员到我们学校听课,评价也很高。于是,我曾几次在全市相关教学改革或教学研究会议上介绍“单元教学”的模式和经验,以促进全市语文教学改革和规范化。这多少让我有了某种成就感,确切说是虚荣感。

这种虚荣感来自于听众。虚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但人们往往就生活在自欺欺人的环境中,在一定程度上,虚荣心支撑着人们生活的信心和意志。

坐在下面听众席上的不少都是我的同学或者校友。而且,他们多数是有着一张张美丽面孔的女人,分别属于不同的类型。花是有级别和层次的,从花卉的角度说诸如档次较高的牡丹芍药,其次是兰菊水仙菖蒲四雅,再如蔷薇月季玫瑰三杰,当然不能少了菡萏,其中不乏几朵所谓的班花或者系花乃至于校花。

花的本质是美,即形态美、色彩美和嗅觉美。这些千姿百态的花朵有一个共同的属性,就是大都身材修长且窈窕,尽管有几支花朵呈明显即将凋零的迹象——身躯有些臃肿或变形,大概是由于结婚或者已然怀孕——但这并不影响我居高临下侃侃而谈的兴致。

我曾暗恋过她们其中某些人,也曾因单相思而郁闷和憔悴,我为她们被一只只男人的手从枝头掐下,成为某种私人的观赏物或者用品而感到痛心疾首。花落谁家我不感兴趣,我所关心的是为什么没有一枝属于我,我承认自己不够伟岸,也不够勇敢,所以也就只有以观赏者的身份,偷窥几眼,同时抽抽鼻翼品味飘来的幽香。

现在,看着她们骇怪的表情和略微妒忌的眼神,我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快慰,这种快慰绝对胜于把她们采撷在手中的感觉。这是报复心理吗?我不认为这是一种龌龊的复仇心理抑或小人得志的猖狂,这仅仅是一种确证,一种委婉的展示。

据说耶稣开始传教时并不被人们普遍接受,甚至屡屡遭到轻慢和诋毁。而当他把自己超凡的神力施展之后,昭昭神迹终于让人们跪拜在他的脚下,人们不得不承认他是圣子,是圣母玛利亚与上帝的儿子。但耶稣也饱尝不被理解的痛苦,如同我的痛苦一样。

现在,这种痛苦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方位转移,从我这一端转移到她们心里。我敢断定,至少有几个女人开始痛苦了,她们的眼神告诉了我。是的,她们也该为自己的浅薄自负和沟瞀付出一点点的心理代价了。


2

几天后同学组织了一次规模不大的聚会。

二十几人,每人交几块钱,属于民间组织个人集资的形式。

在一家并不宽敞的小饭店里,紧紧挤了两桌人。

我的身边簇拥着几位女生,尽管不是名贵的花卉,但毕竟是花朵,不乏美丽与芳香。于是我心中涌过一种幸福的暖流。同时我的潜意识也感觉到来自周遭微微的妒忌,它来自另外几名男生忿忿的眼神。

我可以理解,因为毕业前女生们曾如卫星围绕着他们旋转。但毕业后这些卫星又如流星在宇宙中徜徉,不知是否成为另外某个或几个具有吸引力的星球卫星,谁知道她们的将来呢!不过千万别流窜到别的星系,那着实有些可惜。

杯盏酬酢之间,坐在我身旁的芜问我:“没想到你挺厉害啊,我们都以为你不务正业呢!” 

我从别的同学那里知道,她结婚不久。我嘿嘿一笑,没有答复。

“还弄神弄鬼地摆弄八卦吗?”

另一个女生问我。

我侧脸注视着芜,发现她对锅包肉这种酸甜的东西十分感兴趣,说话时也不忘塞进嘴里一块。

表姐在怀孕时就喜欢吃这类东西,所以我推测她一定是怀孕了,不过打量一番,从身形上目前还看不出端倪。她扭扭腰臀,似乎对我的莫名其妙地端详有些不适。

 “是啊,不过那可不是弄神弄鬼,可以说是科学,也可以说是哲学。” 

我失望地转过脸来对茑说。

茑有一张圆圆的脸,在说话时往往用一只拳头支撑着微微上扬的下颌,这使她看起来总像个小女孩,显得有些天真和幼稚。

 “咦,那最好的卦是什么呢?”

芜又情不自禁地吃了一小块糖醋鱼。

“当然是泰卦和谦卦啦。”我答。

“哦,怎么好呢?”她问得很简略,好像为了腾出嘴巴品尝可口的菜肴。

“泰卦是地在上天再下,天地交合万事通泰嘛,谦卦更好理解啦,山在地下含而不露,谦虚谨慎为人低调才能大有发展嘛。”

她点点头,“真对!你以前不显山不露水,是不是受了八卦的启示啊?或者具体说秉承了谦卦的精神呢?”

她终于将那块并不很大糖醋鱼咽了下去,语言不再过于简练。

芜比学校读书时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最显著的是外表的变化,那时她瘦小枯干,仿佛营养不良。现在微微富态起来,臀乳凸显,面皮白里透红,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浓郁的女人味儿。

我有些后悔。芜在毕业之前曾对我流露出某种关注且亲近的目光,那是一种渴望和等待的眼神。然而我却忽略了。确切说,那并非是一种无意之间的忽略,而是一种刻意的忽略,一种带有漠视成分的忽略。因为她那时确实缺少一种让男人心动和迷恋的女人魅力。

我摇摇头,“哪里啊,第一我本身真没能耐,第二我就是这种性格,不喜张扬。”

“对呀,男人就是深沉些好。”芜沉默不语,芮却热烈响应。

“这就是八卦精神,”我抿了一小口酒说,“你看男人是阳,本来就阳刚你再张扬,就显得过火了,钢比铁硬吧,可正因为它更硬,所以它才更容易折断。如果你吸收些女人的含蓄,沉稳一些阴柔一些,不就恰好吻合男人的属性了吗,既刚烈又沉稳。”

芮咯咯笑了,用拳头杵杵我的肩膀,“真对啊,男人就应该是这样子!”

已经侧耳倾听的几个女生也都笑了。看来,芮的男人或许就是这种刚柔相济的男人,不然她为什么极力赞扬而且赞扬声中颇有一种幸福感呢。

“不许开小会啊,酒还没喝完呢!”

一个男生叫了起来,他是芜的丈夫,现在郊区某中学教书。他讪讪朝我举杯。我端起酒杯冲他一伸,然后一饮而尽。

我太痛快了!但也有点嫉妒他,觉得挺会饲养,芜不仅开花看来还要结果呢!我蓦然想到家里窗台上那株并不名贵的曾经开花结果的君子兰。

大姐级的芦,已经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了,至少比我要大出五六岁。她关切地问:“偲默,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啊?”

我嘿嘿笑了,挠挠头。

“看来是没有吧!也该抓紧了,你看现在我们班的男生几乎都解决了,你可是个老大难呦!”

她曾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兼副班长,还是我的入团介绍人,所以说话总是带着母亲或者领导般的口吻。这与芷有些相似,只是芷只像领导不像母亲。

“难乎哉?不难也!会有的。”我解嘲地说。

“还拽呢,对自己的人生要负责任,不能像在学校那样任性了。”

我想了想厚着脸皮说:“你们都嫁了人,我找谁啊!”

有的女生红了脸。

芦说:“那怪你自己,这种事情腼腆不得,先下手为强嘛!”

“抢婚啊?即使你们都有海伦的美貌,我可没有帕里斯的胆魄呀!”

我摆摆手,“再说,如果因我抢了你们其中某一位,再引发一场特洛伊战争,让天下黎民百姓生灵涂炭,这太没道德了吧!”满桌女生都笑了。

芦又问,“什么条件?姐帮你介绍一个。”

我沉吟片刻后庄重地回答:“必须是女人!”

在同学们的笑声中,我却从心底升起一股悲凉。

在鲜花盛开的爱情和婚姻的世界里,我是什么?不啻一只可怜虫。我已经沦落到没有选择的权利而只有被选择的义务的悲惨境地。而我选择的唯一条件,同时也是我婚恋的底线——女人。

这是一种悲怆的豪迈,一种无可选择的选择。所以,他们都笑,我也笑,我丑陋地咧着嘴,愚蠢而笨拙地随着他们一起笑。

笑是什么?是掩饰痛苦的最佳方式,是一种心灵的坍塌和自信的崩溃,笑也是行恶的肇始。

我觉得,自己的笑毋庸置疑是丑的,他们这些男男女女的笑也是丑的,因为他们在掩饰着什么。

也许他们已然有了丈夫或妻子,已然有了男朋友抑或女朋友,但他们看来并不幸福,他们那干巴巴的笑声足以说明这一点。他们的自信如我一样已经溃败,但他们用某种虚荣吃力支撑着自己虚弱的自信。

他们已经结婚的或许在钦慕我,因为我还自由,我有他们已经没有的东西,而他们正因为得到了婚姻,却丧失了自我。所以他们不敢喝酒,不敢抽烟,不敢晚回家,不敢写爱情诗,不敢搂着别人的妻子跳舞,不敢谈情,不敢说爱,不敢荡双杠。那么,我还可怜吗?

真正可怜的不应该是我,我还有各种机会,有各种可能,我甚至还可能娶秀兰·邓波为妻子,让夏奈尔·可可做的情人。我有诸种可能。

婚姻是枷锁,是坟墓,是死亡,他们要想回归到我目前的状态,就必须砸碎枷锁,爬出坟墓,战胜死亡,所以,应该痛苦的是他们,应该悲凉的是他们,他们没有资格发出真正的笑声。真正的笑,开心的笑,无拘无束的笑,肆无忌惮的笑应该从我的口中发出,我才是笑的真正拥有者和创造者。

我为自己解开了刚才的心灵纠结感到舒畅,我高举起杯倜傥地昂起头颅,让满杯的酒从高处如溪流般瀑布般坠落下来,落入我的口中。

多么美妙的酒!


3

一个男生端着酒杯摇晃着从另一张桌子走来。他最近调出了教育口,在一家矿山小报做记者。

他踌躇满志的身子和酒杯一起晃着。“哥们,听说你干的还挺有滋味啊,算了吧,教书匠有什么意思呢,还是另谋高就吧!”

女生们的脸整齐地扭了过去,无限仰慕地围着他询问调转事宜,仿佛一朵朵向日葵发现一轮更明亮的太阳,一下子葵盘绽开迎了上去。

周边立刻冷清起来,尽管我很清楚,这不是具有性意味的崇拜,那男生也并无值得如此敬仰之处,但毕竟那是一种热烈的彩云追月的情景。是他的所谓调转的玄机吸引了女生。我仿佛是被叛乱者褫夺了众多妻妾的倒霉君主,顿时矮了半截颓倒在椅子上。

教师只是一种尊敬的称谓,表面看似乎与工程师同样光耀,其实就是教书匠,同木匠、瓦匠白铁匠没有区别,都属于匠的系列。

匠在古代是一种科技,在现代是一种手艺。匠人历来都属于低等的劳动者,因其不具备某种创造性而成为“匠艺”。当然,某个艺术工作者,倘若他的创作不够高雅新颖超然脱俗,那么也将降到“匠艺”的档次,而被排除在艺术之外。

不仅“匠”是低档次的,“师”也好不到哪里。比如厨师、理发师、修脚师抑或搓澡师等等,大概都与教师同属。所以“匠”和“师”一类称呼者大都工资低、待遇低、社会地位低。古代尚称之为“西席”,似乎有点尊敬的味道,至于前几年则堕入历史的最低谷。被称为“老九”,有时基于教师们的所谓倔强、清高的品性,前面常常冠以“臭”字。其实,从孔子开始,教师就一直是一个寒酸的职业,就连孔子自己也曾饿得两眼昏花,好在孔子矢志不渝,始终没有“调转”,至死坚守在教育岗位。

我们这届同学大都在努力谋求调出教育口,进入令人羡慕的企业,可以多攥钱、娶媳妇、分房子,好处多多。而继续留在教育界的则是土鳖、窝囊废,男生更是如此。

我就是其中之一。刚毕业时,母亲一位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一听介绍才知道她居然是我同一届英语系的同学,而且两个人曾在一所中学实习,也算熟识了。她长得妩媚,皮肤白嫩,体态略微丰满,浑身上下洋溢着女性醉人的气息。唯一的缺憾就是个子矮小,属于女人中很矮小的那种。她对我颇有好感,觉得我有才,将来肯定会有发展。我不知她如何有此判断,但这让我十分满足,因为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长处,我喜欢女人从这个维度来欣赏和赞美我,如同拿破仑被十八世纪的法国贵妇夸奖赫赫战功一样。

母亲对她其他方面都满意,唯一不称心的就是她的身高。即使这样,母亲还是尊重我的选择,由我自己决定取舍。

然而,她最终还是离开了我,选择了另一位男人,他的父亲是某企业的厂长,而那个男人是她父亲工厂里的一名技术员。

在我们交往大约一个月之后,在她家不远处的那条宽阔的街道旁,在一株粗壮高大的柳树下,在那晚幽幽的月光下,她向我提出了分手。原因很简单,就是她当时身为厂长的父亲不同意,认为做教师没前途。于是我们的恋爱或者说是友谊宣告结束,它因外力而流产。

那晚,我悻悻而去,满怀屈辱。

聚会结束了,我的思想一片冰凉,我爬上无轨电车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闭上哀伤的眼睛。

不久,一股尿意越来越强烈刺激我的膀胱,我如一个色鬼一样红着亢奋的眼睛看车窗外。

看来坚持不到回家,于是我在电车停下的一瞬间猛然冲向车门,在乘务员惊诧疑惑的目光中跳下车。我发现路旁一株树干粗壮的大槐树,不顾一切扑过去,解开裤门汹涌地倾泻。

身后似乎有目光注视,或许还有驶离站台的女乘务员的注视,但我毫不在意。

我不过是一个矮小的教书匠,还装什么儒雅!我一挺小腹,尿液、仇恨、屈辱一并迸发,倾泻更加澎湃而豪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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