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灵(连载一)

原上灵

杨瑶

一九三四年刚一入冬,西安城里四季铺账房的木先生就走了,很年轻,三十刚出头。听说是痨病,咽气前两天还在账房里给刘老板打着算盘,离了他,四季铺就像是被人砍掉了一支胳膊,先生咽气的那一瞬,刘老板的两只眼睛对在了一起。

等到小伙计来到蓝关县的峪子报丧的时候,先生已经倒头三天了。峪子里同门的几个掌事的拉着马车,跟着报丧的小伙计赶紧往西安城赶,要把灵搬回来。搬回来的棺材是木先生头七那天进的门,还没进门,乐人的家具已经敲打了两天……

(一)

清光绪二十七年,西逃的慈禧太后和光绪帝的銮驾从西安城刚一走,蓝关县的峪子村就有一个男婴坠地了,产下他不到十天,从生产一直昏迷的母亲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不到三岁,他的石匠爹在山上取石材的时候被一块滚落的大石头砸中,再也没能起来。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婆一直带着他,直到他背着干粮袋子走出峪子。峪子里的人都说他命硬,克死了爹妈,老远看见他就会躲开。后来有人还说,他在娘肚里呆了十一个月,就是专等紫禁城的主离开西安他才出来。这人就是木先生,峪子里的人都叫他木子,过了很久,峪子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记得他的真名。

木先生印象最深的就是小时候饿的吃不饱,一到饭时婆就拿着碗到处给他要饭。峪子里的人还算淳朴,嘴上说着娃命硬,老远躲开,却忍不下心来看着一个小命白白的饿死,因此木先生在峪子里的那十二年间是吃着峪子里每家人的饭长大的。峪子里只有一家财东,那便是王家。庄子是峪子里最大的,房也是盖得最阔气的。去王财东家要饭的时候,木先生总盯着王财东家的屋顶连眼都不眨一下。外边有太阳,一个个小的亮点全透过屋顶洒进了地面;外面下雨,一滴水却也进不到屋里,雨刚一停,房上的瓦就干的一丝水也寻不见了。这也是王财东在川道最引以为豪的资本,不管他李财东、胡财东、马财东,都想盖这样气派的瓦房,但给王财东家盖房的吴匠人自从给王家盖完宅子就奇迹般的消失了,多少人打听了多少地方都没有打听到,最后在方圆就流传:吴匠人被王财东雇人害了。这次去王财东家要饭的时候婆没让木先生进屋。当婆端着烂檐的粗布碗出来的时候,木先生明显觉得婆的眼里有东西,不停地揉着。

“婆,你咋了?”

“没咋,沙子把眼睛眯了!木子,给,这是今天要来的饭。”

饭还没到口边,木子就闻到了一股霉腥味,眼一看,粗布碗里是大半碗剩的洋芋拌汤,伏天,洋芋上已经长出了发霉的绿毛。木子实在张不开口,碗一到嘴边就想把肚里的肝花全吐出来,木子心里纳闷:

“王财东家人还可以啊,每次来要都是峪子里给的最好、给的最多的,今天这是咋了?”木子正想着,强忍着咽下去一口剩饭,婆开口了。

“婆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我属鼠,今年整十二了。”

“把那半碗饭喝完!”

“婆,实在咽不下去,臭的很!”但对于婆的话木子从来不会不听,嘴里说着不情愿,心一横,粗布碗里的半碗饭被他吞进了肚里。

“娃,这给你!”说着,婆从她围腰底下抽出来一个崭新的褡裢,一看就是用碎布块凑起来的。“把这拿上,咱婆孙俩这样要饭不是事儿啊,你没爹没娘,婆现在也把你拉扯大了,你自己也出去闯,人都说西安城大得很,门路也多,你去寻个糊口的营生……”

“婆,给你!”王财东家的佣人桂子拿了一个包袱递给了婆。

“桂子姐,替我谢王财东!”婆大声向转身进屋的桂子喊着。“娃,这是干粮,还有几件布衣裳,都拿上。在外面混,权当家里婆死了,别挂念。咱屋门口石头上是你爷刻的‘勤俭持家’,你爹,你爷都勤,都俭,可没寻下好营生,命都送在石头底下了。你出去一定寻下个好的营生。”

木子没见过婆说这些,眼泪花花直往下掉,不住的点头。说着,婆给他把褡裢前后放停当,包袱也递给他。木子把包袱没有背,而是抱在怀里。木子转身往通往西安城的路上走,木子再回头回来看婆,婆已经转身往回走。木子站在原地没动,等着婆回头看他,婆一直都没转身。等到婆看不见婆的身影,木子才踉踉跄跄的向前走着。等到后来,木子才知道自己奔西安城的这一包袱行李是婆大冬天给王财东家拆洗了一个腊月的被褥换来的,那碗发了霉的洋芋拌汤,自然也是婆从王财东那央求来的。

其实木子向前走的时候心里没底,想着三五天干粮尽了就再回峪子。心里已经想好了,就像婆说的,自己已经长大了,总是这样讨饭下去也不是事,得有点营生,爹妈都没了,婆年纪大了,自己就是屋里的顶梁柱。木子想,一回来就从王财东家租三五亩旱地,种点口粮,能把他和婆的口糊住就行了。木子心里像猫抓一样,实在不想走上峪子通往西安城的官道,在峪子和官道的路口,木子在丁字路的石碑上坐了半晌,由正午坐到日头偏西。来往的人都纳闷,不知道这个半大小孩在这发什么瓷,看着身上穿的脏兮兮的,也没人问。坐着坐着,木子睡着了。木子梦到自己骑着一头毛驴,身上带着红花,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挥着鞭子,手里挥舞着旁边的吹鼓手没命的吹打着,身后还有一顶花轿。木子乐呵呵的跟这些吹鼓手吹着牛:

“我敢说,我木子的婆娘是咱这七里川八里原最心疼的,你们一个个要是不信就把婆娘们都带来,咱们挨个看,我婆娘把你们婆娘就比的没影了……”

“木子,你的婆娘估计是七里川八里原最烂的嫳货,不然那家老爷子瞎了愿意把女子嫁给你,哈哈哈哈……”大毛的一句话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木子气的够呛,抹着红彩的脸憋得更红了,一句话都反不上来。右手把鞭子想着空中使劲抡了两圈,吓得毛驴四个蹄子乱踢踏。木子嘴里低声骂着:“日他妈,咱走着看。”刚骂完,身子一股脑就拾起来了,人一下子灵醒过来了。“妈的,做的锤子梦。”嘴里骂完,怀里抱着包袱,肩上搭着褡裢,一路小跑着跑出了峪子。

说起峪子,自然是山底下的庄子。峪子里的老人讲,峪子原本并没有人住,因为方圆人都看不起山底下的地方,虽然离山都不远,却极其忌讳山里。有一户人家爷手上取了山里的媳妇到后来几代人都成为方圆的笑谈,孙子辈都被戏谑的称为山蛮子。所以方圆人只要能和“山”撇清关系就丝毫也不会沾染。老人们传,明末李自成起义那会,方圆几十里的农民们也跟着起义,整个蓝关乱的不成样子,川道上李、胡、田三家大户人家为争夺地盘打的不可开交,最后算是三败俱伤,谁也没闹过谁。后来李家老二算是看清世事了,从川道搬离了,听说还写下了几句话:

终日无止多纷扰,

吾辈实难共担劳。

木子今日得断了,

愿与林木乐逍遥。

李字去掉了子,自然就成了木,因此住进峪子的第一家就是木子他祖上,后来就陆续有人搬进峪子。说来也奇,自从木子的祖上搬进峪子,已经十代人一直是独根独苗,直到木子依然不例外。这也让木子的家族在峪子里多了一些传奇。这也让木子家在峪子里不算是大户,峪子里,独门独户的没几家,这几家都是说话不硬气的,不像门户大的那几家,譬如王财东,还譬如峪子口的马家,一遇到事,红事、白事、或者是棘手的其他事,户里的人一拥而上,光这阵势便足以让对手败下阵来。木子家则没这个福分,独根独苗还罢,到了木子这儿完全就成了一老一幼,那种地位可想而知。可峪子里的人说来让外人摸不着头脑,木子和婆穷的时候他们把这老幼周济了下来,可是再到后来的一系列事却让人找不着北,或许峪子里的人自身都找不着北。

峪子的紧西边是原,顺着峪子往北是沟,不过这条大沟并不是害人的沟,而是一条养人的沟。沟底有峪子里流出的一条河,水不大,却也足够养活沟两岸的乡民们。这条沟似乎打有人烟就一直有人住,很多传奇的故事便也在沟两岸流传着。人们说,本身沟两岸的原是连起来的,是一个更大的原,就是因为原上一对都已婚的男女私通在一起,方圆几十里闹的不可开交,就是因为这对男女,女的娘家、女的婆家、男的丈人家、男的家族打在了一起,听说打死了好几个人,遭下了大罪。也因此得罪了老天爷,老天爷觉得丢人,把四海龙王召集在一起,猛降天雨,一夜之间,由秦岭脚底一直通往关中腹地的这条深沟就有了,隔开了那对给纯洁的土原留下污点的男女,也隔开了因为几条人命而引起的许多仇怨。一开始沟并不宽,但是很深,峪子上百年间发了几次洪水,便把沟越冲越宽敞,越冲越大了,东西宽七里,方圆人就都叫它七里沟。不过本地人并把它不叫沟,叫川道,总觉得叫了沟这块地方就一下子没了灵气,变成了夺命的晦气之地。于是县上叫这块地的官名叫七里沟,沟里人却没一个人这么叫,统一的叫做七里川。

木子进西安城了。蜷缩在南城墙的城门洞子底下,干粮已经吃完两天了,饿的连眼皮都懒得眨一下,双手捂着肚子,背靠在城门洞残缺的的青砖上,两条腿长拉拉的扯着,麻鞋底子的大拇指部分已经磨透了,脚面上的垢甲用刷子能刷下一层来,腿上墨蓝色的粗布裤子挽过了膝盖,像是刚过完河,上半身白色的对襟粗布衫子被汗水和尘土已经看不出来本身的颜色,脸上、头上更是乱作一团,谁也不知道从峪子到西安城的路上木子经历了什么。木子旁边还蜷缩在很多人,情态各异。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头发和胡子已经分不清了,不知是本身的花白色还是由于尘土的浸蔓而变成了现在的颜色,老者头上飘满了苍蝇,嗡嗡的直叫,小腿上满是被蚊虫叮咬的红疹,身上散发着一股异味,西安城的子弟们从跟前路过都要垫着脚跟,捂着口鼻,匆匆的走开。木子很想过去把老者头上的苍蝇赶走,可是看了半天也没有勇气站起来去挥手。老者身旁靠着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姑娘,满脸的污垢和脏乱的衣服遮不住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瞪着眼睛瞅着来来去去的行人,不时的有城墙根的一些地痞们过来说几句下流话,这时老者便倏地一下睁开眼,怒视着来人,拿起他讨要的棍子,来回抡着,嘴里乌拉乌拉的叫着!让这些痞子们四下散去。其实木子来西安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饭,可西安城并不像峪子里要饭那么容易,眼看着财东家把油汪汪的剩饭剩菜倒进了狗盆,却就是不给伸着双手乞求他们的这些要饭的。用财东家话来说,这几年时运不济,都是因为西安城涌进了成千上万的要饭的,要饭的身上与生俱来便携带者晦气,这股晦气是可以蔓延的,到哪里便要蔓延到哪里,这股晦气是可以转移的,似乎和这群人稍有任何一丝的交集,晦气也可以沾染在自己身上,一旦沾染,那是怎么也甩不掉的。于是,城里的大多数财东对这群外来的晦气之人僻只又避。木子要了几户人家啥都没要到,木子便再也无心去要了。和其他讨要的人一样,都窝在了城门洞底下。木子想,这是哪个好心好人盖下的大凉棚,虽然是三伏天,一进门洞浑身都是凉爽的,便伸展长身子睡在那里动也不想动了。后来木子才知道,凉棚是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和大脚马皇后的次子朱樉在洪武十一年前往藩地西安之后修建起来的。木子躺在城门底下想着,都说狗日的皇亲国戚劳民伤财,不干好事。现在看来也是有好坏之分的,这个明皇子几百年前修建的城墙而今却成为了自己避难的凉棚,想着,便睡了过去。

后来木子给人讲,其实自己进城的第一件事不是要饭,而是剪辫子。刚进城第一天,木子走在南大街上,看着啥都觉得好奇,正来回张望着,一群穿着军服的人背上背着枪,手上都拿着剪子,顺着街道两边,只要头上有辫子,挨着往过剪。有的人来回乱窜,不想剪,最后还是被揪了出来,挨一顿打,辫子还得剪。木子正转身看得出奇,卡擦一下,等自己再转回头来,已觉得轻松了大半,自己的辫子已被减掉了,剪下来的辫子刚好耷拉在自己背上。木子若无其事的拿下来,放在了婆给自己缝的褡裢里面,继续好奇地张望着。武昌起义刚刚结束不久,西安城也已经革命了。南门的龙骑已经被扯下来了,被换上了怪头怪脑的星星旗。后来四季铺的刘老板告诉木子,这旗叫铁血十八星旗,十八颗星是全国的十八个行省,武昌首义,各行省纷纷响应,起义一个省份,旗上就多一颗星,一场终结了中国几千年的革命运动在华夏大地轰轰烈烈的开展。木子进了城,看着南大街被剪了辫子那些人跪在地上,哭的叫一个伤心,木子诧异极了,剪一个辫子也不至于吧,剪了反倒觉得轻松了,来来去去再也没啥东西羁绊了。

四季铺的刘老板后来逢人就说他和木子有缘分。“这狗日的刚来西安城就是个叫花子,像个狗娃子一样蜷缩在城门洞子底下,看着娃老实,也还机灵,我就叫到我铺子里了……”店里每来一个老交情,看到木子那机灵样儿就夸,刘老板就讲起了他把木子收留回来的经历。到后来,讲着讲着,刘老板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毕竟娃也长大了,再说,等于就是揭娃的老底了。虽然木子从来不在乎这些,即使后来身份变化了整天也给人说他是个要饭娃,这辈子最感激的就是刘老板的收留。但刘老板自己后来不太提这茬事了,因为刘老板有他自己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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