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灵(连载二)

原上灵(连载二)

杨瑶

木子去西安城的那年,峪子里的两位老人走了。一位是大毛的娘,另一位便是王财东的娘。大毛娘是秋收刚完不在的。大毛家在峪子里不是富家,但家境还算可以。这年刚入秋,大毛和娘就开始忙活了,家里种了六亩多包谷,三亩地在原上,三亩地在川道里。这一年的雨水不涝不旱,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还在伏天的时候,隔两天便是一场白雨,而且白雨都是晚上十二点以后才急冲冲的降下来。大毛记得很清,有一天晚上,太阳刚落山,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不知从哪突然间飘来了几块儿黑云一下就罩住了峪子,峪子里的人都端着碗在街道的十字路口下凉。这是峪子唯一的一个十字路,十字东南全是住家,十字西南方向是峪子的麦场,到了闲日闲天,麦场的主角就成了峪子里孩童,地里拾完了粪、庙里上完了学都就奔向了这里,老远你就看见麦场里一群孩子疯跑着,十字的东北角也全是住家户,和东南方向的住家户刚好对称起来,十字的西北角有一个碾盘子,紧挨着碾盘子就是老爷庙,再向西,就是庄稼地了。突然间,十字路口就挂起了旋风,风是西南方向吹来的,路旁的麦秸秆垛子一下子就被风把顶子掀掉了,麦秸被风吹得满天都是,伴随着麦秸,还有从麦场上刮起的黄土。十字路口的人赶紧转过身,用身子遮住饭碗,不想让这些杂东西吹进碗里。“老天爷挨球的今儿个得是疯了,风这么大的…”大毛边骂便用手拨开吹在自己头上的麦秸秆。“八成是谁家又有啥大事了,天惩罚呢,动怒了……”圪蹴在麦秸秆堆子旁边的根子一边用筷子向嘴里刨着饭,说话中已经拾起了腰,端着碗向屋里走去。“赶紧悄着,各回各屋。”木子婆收起了纳鞋底的夹板,转过身就走了。下凉的人们赶紧端着碗,四下散开了。

雨下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因为木子婆一回家就给菩萨堂把香点上了。木子婆家里的菩萨很灵验,这是峪子里的人说的。谁家有个七灾八难、婆娘坐月、红白喜事都会提前拿着香火到木子婆那里问当一下。峪子里的人都说,王财东就是木子婆问当来的。白雨刚一走,西边就泛起了红晕,木子婆嘴里嘟囔着:“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可是几天的好天气。”晚上,天全部暗下来了,木子婆点起了油灯,在柜子里不知翻腾着什么翻腾了半天,过来一会,便把柜子底的老衣包袱取了出来,木子婆的老衣是整六十那年缝的,那年缝了两套,一套是木子爷的,一套是婆的,缝好那年木子爷就被山上的滚石砸了,婆给木子爷穿老衣的时候眼泪就没停,心里自责者,就不该缝老衣,就是这老衣把自己人弄得没命了。埋了木子爷,婆就把自己的老衣压在了柜子底下。后来木子爹、木子娘不在的时候,都是叫人去七里川街道里现买的布,婆连夜赶做的老衣。峪子里人有讲究,没过六十走了,这就是阳寿未满,到了阴间还得再续上几年,穿老衣自然和老人老了不能一样,老人老了里里外外五件,阳寿未满只能里里外外三件,说是走的年轻,火性还是太大,不能让老衣把火性捂着。木子婆给木子爹、木子娘赶制老衣都只用了一晚,要是再拖就来不及了,因为阳寿未满的人灵柩在家里满打满算只能放三天,第二天就得入殓。老小外家,媳妇娘家在入殓的时候是最容易闹事的,两桩白事木子婆都是家里掌事的,自然懂得这个理。可木子婆也知道入土为安的理,木子娘死的时候,娘家他哥觉得棺材的木质不好就吐在了木子婆的脸上,入殓没完就走了,木子婆一声都没吭。后来有好几个人都问起木子婆,婆总是长出一口气,缓缓地说着,“人没了谁都不好受,何况人家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咱就是受了一场气,可人家屋里来到咱家的人没了,咱娃没娘了。”木子婆从柜里把老衣往出取的时候,又想起了这些,是啊,前后三年天气,家里三口子人没了,木子爷、木子娘、木子爹,他们都团聚去了,把婆一个人留在世上了,木子婆眼泪吧嗒吧嗒的又流了下来。木子婆自己的老衣从缝好还从来没动过呢,算了算日子,明天阴历六月初六,晒丝绸,就把自己的老衣放在了柜盖上等着明儿个白天拿出去见日头。

六月初六的日头爷旺极了。一大早,婆就在自家院里用几根木棍支起了架子,把老衣和棺材里要用的被褥晾了起来。这天,从门口过的人都要盯着架子上的老衣看上半天才走开。这老衣,在峪子里估计只有王财东家才能制得起。架子最里边凉着被褥,褥子面是白底黄寿字图案,被子是大红缎面的,褥子和被子的里子都是雪白的缎子面料。里外五身老衣也全是绸缎的。里面的两套衬衣都是纯白缎子,一套是大襟的袄裤,一套是大襟的袄裙;中间晾的是一单一棉两套袄裙,单的那套袄裙是毛蓝色团花料子,袄子的领上和裙子边上绣着几朵小花,从远处看看花样,大概是牡丹;棉的那套裙袄是纯黑色的,细看有着淡淡的寿字图案,上衣领子的压边和裙子的压边都是暗红色的,能看得见,棉袄裙的内衬就是和两套衬衣一样的白缎子;最外边的一件大襟长衣是暗红色八团花的料子,领子上和衣服的下摆都是用大红彩线手绣的凤凰,从远处看,凤凰的眼窝仁儿都能看得清,你走到哪里,两只凤凰的眼窝就直勾勾的把你死盯着。一大早,木子婆把老衣刚晾出来转身进屋,正好大毛要去峪子砍柴,手上拿着斧头、肩上挑着扁担,扁担一头还绑着一疙瘩麻绳和一件白色的对襟衫子,刚从木子婆门口过,一眼便看到了火红的两只凤凰,细看,原来是木子婆把自己的老衣晾了出来。大毛驻下脚,把架子上晾着的老衣盯着看了半天,最终大毛的眼睛定在了两只凤凰上,大毛盯着两只凤凰的眼睛看,两只凤凰也盯着自己看,对视了一会儿,两只凤凰把大毛自己盯得心里直发毛,大毛觉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正是三伏天,大毛却把扁担上挑着的对襟衫子取了下来穿在身上,把钮门一个不落的全扣上了,还把裤子上的腰带取了下来,连同对襟衫子一起扎了起来,脚底下赶紧迈着步子离开了。

刚立完秋,天气分了早晚,峪子一到晚上就有一股山风吹下来,凉快极了。地里的包谷在这时已经长得定型了,雨水好,包谷穗长得像棒槌一样。大毛娘每天日头落山都要去地里转转,眼瞅着包谷穗上的须子由一开始的粉红变干、再到最后发黑,包谷彻底黄到了,一个个包谷穗大的提溜了下来,包谷穗上的壳子干黄干黄的。大毛和他娘下地掰包谷了。大毛娘就是峪子里的姑娘,后来长大嫁到了峪子里石家,老汉十个老实人,赁了王财东家几亩地种着,大毛娘嫁了过来俩人都是务农的好手,地里的庄稼总是能比其他人多打出一两斗来。大毛、二毛相差四五岁,大毛随他爹,长得也壮实,人也勤快,把家景还过得可以,前两年才取了峪子王家的女子结了婚,可惜大毛爹没抱上孙子就不在了。峪子里的人都说大毛爹得的是怪病,把川原附近的大夫请完了,可就是治不好他的病。一开始总觉得是吃不下干饭,只能喝拌汤之类的稀饭,后来干脆连水也咽不下去了,人瘦的像干柴一样,最后人实在不行的时候,总说是肚子疼,一阵阵抽的像刀子戳一样,到晚上就疼得直喊,峪子里的人过了很久还有人记得大毛爹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咽气前连着两天大毛爹吐了两次血,一次都能接下来半盆,第二次吐完血最后一口气也就没能上来,得病前后不到一年天气,大毛爹就没了。大毛爹最丢心不下就是二毛,二毛跟大毛长得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不到一岁就唠叨着说话了,人都说二毛灵醒,三岁那年二毛发了一次烧,几天几夜烧都没能退下去,娘急的只是哭。后来把木子婆搬来,木子婆一看娃重的厉害,也没办法,后来好说歹说木子婆才把菩萨请了下来,从深夜一直忙活到凌晨,二毛才渐渐醒了过来。“娃命大,命算是保住了,可还不如一下子没了来得痛快,后半辈子要受罪呢。”忙活完,木子婆缓缓地往回走,木子家在巷子东头,不足三五百米的路木子婆的一双小脚却向前磨了大半个时辰,等到家的时候东方的天已经发白。二毛也正是这次高烧,神智就再没有灵醒过,时常脚上穿着一只鞋,鞋跟还没有勾上,一条裤腿已经拉到了脚底,一走路便踩到地下,另一条吊的老高,从膝盖往下全露着,下手上总拿着二尺多长的一根柳条,从峪子走到原上,再从原上过河下到川道,漫无目的的走着,看见人总是一溜风的跑开,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峪子方圆的人看了都叹息:娃可惜了!

掰包谷的时候大毛和娘下地干活,婆娘在屋里管娃。娃还不满一岁,是一对双胞胎,大的叫大龙,老二叫二龙,可大的比小的就早出世了一个时辰。大毛娘是庄稼地里的好手,大毛虽然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可地里的活还是刚入门,大活小活、地里活屋里活全凭大毛娘安排。早上天还没大亮,大毛娘已经起床把锅底下的火点着了,炕上跟奶奶睡的二龙还没醒,上下嘴唇一动一动的,大毛娘脚底下、手上干活动作尽量放得很轻,不愿意吵醒孙子的美梦。锅里大毛娘烧的汤,纯粹的稀汤,尺八大的锅里只撒了两把大麦粒,水却添得很满,都要溢出来了。去地里的时候,大毛娘总是用瓦罐提上一罐烧好的汤,再用粗布袋子拎上半袋子的窝窝头,因为地里干活总是每个迟早,要看活的多少来决定什么时候结束。况且天气有时候是说不准的,很多活赶前不赶后,必须得趁早结束,人误地一晌,地误人一年,农人们一时都耽搁不起。大毛娘前边用手掰包谷穗子,大毛在后边用撅头挖包谷秆,干得快些,从早到上午一大晌也不过半亩地。再用大竹笼把包谷穗子一个个拾进去,再用大的麻袋装上两麻袋,这就是推车一趟所要推的,大毛两手握着推车的两边扶手,车头上还绑着一米来长的麻绳,娘在前边拉着,每到秋夏两忙的时候,二毛总会跟在娘和哥屁股后面到地里,虽然干不了,却总是陪着。一到往回推粮食的时候二毛总是从娘手里把麻绳拽过来,放在自己背上,也不做声,在前边拉着,大毛推着,娘就在后边跟着,到了从川道往上走的一些小坡,娘也会搭把手,就这样他们娘三把川道、原上几亩地的包谷全收完了。包谷收完,地里的冬小麦也种上了,大毛一家把全部的包谷穗壳子剥完了,满院子全是黄橙橙包谷棒子,大毛娘乐呵呵的。这天晚上,二龙哭着闹着就是不睡,把一家人整的实在没法子,夜已经很深了,二龙还是闹得不停。大毛的婆娘抱着二龙让他吃奶,二龙叼着奶嘴子就吸了起来,也才稍微的安宁了下来,晚上二龙自然跟着自己的娘睡,大毛娘一个人便睡去了。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天空上飘起了蒙蒙雨,大毛起来起夜,看着雨飘起来了赶紧去东边厦子喊娘起来,喊了半天娘也没有应声,大毛一脚把门蹬开,黑乎乎的看不清,喊了几声娘还是没反应,大毛用手去扶娘起来,手刚一挨上娘的脖子,吓得他急忙缩回手来,这才是阴历九月,娘身上冰的像三九天一样。峪子里传出了大毛的哭丧声。

大毛娘倒头那天早上,王财东派伙计来收粮了。今年大毛家的收成算是最好的,王财东按当初的赁地协议收够了自家的粮,按协议,收成得四六分,六亩地的好收成,分完家里剩下了不过五六石包谷穗子。伙计给大毛又从王财东的粮里专门匀出了一石,说这是王财东亲自交代的,专门留着给大毛娘过事。他四个伙计搬完粮食就去原上帮忙挖墓,干粮从王财东家去原上的时候自己带着,不劳烦大毛家里管饭。按照峪子的惯例,大毛娘的坟地自然在大毛爹的旁边,他们的坟地是在原上梯田地的最底下那层,因为峪子前些年到现在就已经形成了无形的规矩,王财东他们一大家子的坟地在梯田的第一台,第二台是峪子的张家,第三台是马家,最底下才是木家和石家,大毛家姓石,户不大,自然要将娘埋在梯田的最底下那层。大毛娘是老丧,再家前后满共停了五天,第四天是入殓的时候,按讲究给棺材底子要放上麻钱、五色线、五谷,等把大毛娘放进棺材,还得用麻纸裹着麦秸把人镶实了,这时候大毛提来了两斗包谷穗子。“我娘这一辈子害了大半辈子饥荒,今年是丰年,我不想我娘在那边饿着,把这些包谷穗子给我娘也带上吧!”周围帮忙的大木行按照大毛的吩咐把包谷穗子均匀的铺在大毛娘的周围,最后还剩下了几根,大毛把娘头底下的枕头拉了出来,放进去了四根包谷穗,让娘头底下也枕着粮食上原。第五天,中午在峪子的十字路上路祭完,灵柩就抬上原去了。起灵的时候,木子婆还在旁边站着,嘴里说着:老嫂子,你就这样上了原了,走了也好,享福。

从南山往北几十里长,东西宽七里,这么大的原上一户人家也没有住。要是勉强的要说住人,也只有峪子这一个村在原东边的半原上。说原不养人,原东原西的庄稼主要是原上产的,说原养人,可正儿八经在原上却找不到一个住的人来。木子还在峪子里的时候,总是爱在天要黑的时候一个人跑到南山底下原的最南头,由南往北把原都要打量个便,其实原上也没啥,就是庄家,每一分一厘的庄家都有他的主人,即便是地顶头的路,地主人也恨不得全种成庄稼,庄稼人可怜啊,多一颗是一颗,多一粒是一粒。木子进城前一天还来原上来了,正好看见大毛娘太阳都要落山才扛着锄头来地里锄地,木子喊着,婆,你咋这会才上原。大毛娘笑了一下,没接木子的话。在川里,峪子里,人们绝对不会说活着的人“上原”,因为方圆人死了都要埋在原上,“上原”便有了其特定的意思。当然大毛娘知道木子是娃,不会诅咒她,自然一笑而过,而今大毛娘却真的上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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