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念,慢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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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杯里温存着外婆在我儿时给我浸泡的慈爱,耳畔回响着外婆曾给我细数过的波澜岁月,好像就在昨天。但又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很多都已经遗忘,促使我该用文字记录点什么了,好在,如今您在,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93岁的外婆今年开始时不时犯迷糊。

有时说她的那件红色绸缎袄子找不到了,然后她老人家就开始翻箱倒柜,还和二舅妈说:“我的衣服你不能穿,你的衣服我也不能穿,所以你要是拿了就给我还回来吧。”让二舅妈哭笑不得,就顺着她老人家的性子让她到处翻,等她说翻明白了,再一件件给收拾回去。问她那件袄子什么时候穿过,具体长啥样?她说不记得了。到底有没有那件袄子大概也是未知数。

有时刚吃过饭坐一会说没吃饭,或者刚吃了饭就忘记了吃了什么,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谁,又在哪里?二舅一天来问很多遍:“我是谁?”她有时候清楚知道有时候却不认识了。

外婆后来喜欢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睡觉,坐着坐着就开始打盹,可能是人老了,也需要陪伴,身边有人来来回回走过,她睡得便踏实一些,关在卧室睡觉反倒睡不着。

那日更是睡迷糊了过去。大概是早上九点多,二舅给她吃了早饭便出去上班,二舅妈准备做午饭了,发现老人家在沙发上睡着了,准备喊她回屋去睡的舒服些,就怎么都喊不应,真怕老人家就这么睡过去了,赶紧打电话给二舅让他回来,也打电话给大舅一家,远一点的母亲和小姨也都准备出发了。

一个小时后外婆醒了,就在医生进门的那一刻。

她看到围在她身边的那么多人,问大家:“有什么事吗?你们怎么都来了?”

二舅说:“妈,刚刚你是怎么了?为什么怎么都叫不醒你?”

外婆说:“我睡了一觉,做了个梦,梦到我回到老家的那个村弯里,一路走就是碰不到人,我喊人也喊不到,也没有人叫我,后来走啊走,终于碰到一个人,一看就是老张(老邻居)家那儿子,在那哭啊哭,说是他妈走了,然后说让我跟他走,我说我不跟你走,我能找到路,我就回来了。”

二舅妈说:“我喊了你够二百声,你就没听到吗?”

外婆摇摇头说:“没有啊,你们谁都不在跟前,也没人叫我。”

医生给量了血压,做了简单诊断和问询,说老人家一切正常。

确实醒来后的外婆神志清醒,状态良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大家这才稍稍放下心。

虽已这么高龄,她老人家除了血压偶尔有点高以外,身体状况一向很好,她常常说,这是得益于她每天喝二两小酒。如今她都能拄着拐杖从住的五楼慢慢走到一楼,天气好的时候,还可以时常下楼去晒晒太阳。

外公走了已有七年了,那是他们二老从老家搬到一百多公里外的延川县城居住的第十个年头。彼时86岁的外婆坚持还要独自住在她和外公来到延川就一直住的那孔窑洞里,可能迈出家门就能踩在土地上心里踏实,也可能是她还在怀念着有外公陪伴的日子。舅舅二舅家住的都是楼房,没有电梯,爬楼对于老人真的是太不容易,外婆说她还恐高,也能自理,其实她更是害怕大家住在一起不方便。于是后来的三年时间里大多数时候她老人家独自生活,也乐的清静,天气好的时候搬个小凳子坐在阳仡佬和一群老头老太太聊聊天。二舅倒是一天来三趟,儿孙们有空了也会来看看她,小姨有空了也从西安回去陪她住上几天,然后彻彻底底给收拾洗晒一番。

这几年二舅实在放心不下,便和舅舅轮流开始把外婆接到家里和他们同住,一家住上半年。住在高楼上,身边虽然有了人陪伴,但内心更加孤独了,有时候一个星期才能下一次楼,大家都去上班了,她就独自被困在楼房里。常常独自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看着延河水经久不息的流淌着,我想她大概也会想起已经离开的大女儿吧,大姨有先天性心脏病,五十多岁的时候走了,曾经就住在河对岸,而今天人永隔,那些日子应该很难吧,但家人说外婆愣是没在人前掉过眼泪。

延河这二十年来也眼见着变化,河道变宽了,但水却变少了,沿河又新增了几座大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但都是遥远他乡。外婆其实一直惦记着回去,回到那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乡,那里才有她和外公的根。

人都有一颗归家的心,尤其是老年人,落叶归根是他们埋在心里深深地念想,所以她总说做梦回到了家里,外公那时候也是。但显然老屋子已是在风雨中飘摇,院子里杂草存生,根本没法住人了。然后外婆的心便更加落寞,我常常想她在晚年这么多大把呆坐的时光里都在想些什么?想已经离去的大姨没有享受到如今幸福的生活?想儿孙们承欢膝下的满足?想母亲上有老下有小的牵绊?想远在西安的小姨不能时常的陪伴?想这一生的坎坎坷坷?或许她老人家在回望,在咀嚼,在享受也在接受岁月馈赠她的一切礼物,无论好坏与否,困苦也罢,她都照单全收。

人生本就是苦多乐少,聚少离多,看淡看懂,如今的外婆只管享受她的天伦之乐,而儿孙后代的我们因她老人家而凝聚爱的力量,感受亲情的温暖。

其实我与外婆相处的时间很少,关于她的故事只是略知一二,对于她的记忆也就零零散散,但丝毫不影响她老人家在我心中的地位。

外婆出生在30年代初,正是战乱时期。也裹过脚,但没人监督的时候就偷偷放开了,所以外婆不是小脚,但骨骼总是受了些委屈的,以至于后来穿鞋子总是因为不合脚而受伤,但她从来没有喊过疼。

那个年代奉行媒妁之言,跟外公成家之前两个人都没有见过面。外婆当时可是村里的一朵花,从老年的脸部轮廓都能看得出年轻时候的俊俏。外公一只眼睛有眼疾,又特老实。我问外婆:那你怎么看得上外公的?她说:那时候不论这些,成家了就好好把日子过好。

外婆也曾经历过战乱年代,记得外婆曾跟我们讲过,鬼子来了很是害怕。陕北虽说偏远,没有经过大战乱,倒是听说有路过的很小股鬼子,不成气候,但是也怕啊,防空警报一响,都往防空洞里跑。说起毛主席也曾路过镇上就满是欣喜,主席去那谁谁谁家炕上坐了会,还跟老乡拉家常呢。

记事起,就是外婆家那孔窑洞,仅有的一孔。进门右手边是两个大箱子,应该是外婆的嫁妆,上面摆放着一台黑白电视机,左手边是一个大炕,一个灶台,灶台后面就是一个磨豆腐的小磨,后面是一圈粮仓和放在上面的一排储物柜子。

那个年代的人们生活大都比较艰苦,普通农民家庭,再加上孩子多,富裕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奢望,更何况家境贫寒的人家呢。

外公就是想当年那个家境贫寒人家的长子,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八岁家里给定的娃娃亲,对象就是我的外婆,后来他们又养活了五个儿女。外婆小外公三岁,十六岁嫁过来,一晃就是70多年,没有爱情可言却相濡以沫一辈子,也有过很多艰辛,心酸和无助。

外公生性懦弱,没有主见,当时外婆嫁过来时家里一贫如洗,邻里乡亲都对他们指指点点,断定他们的日月肯定过不下去。外婆相对来说就能干很多,也要强,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日子过漂亮了。

外婆每天起早贪黑磨豆腐,外公坐在灶堂后的小板凳上不断填着火,拉着风箱,从来都不多言语。那浓浓的卤水味道的手工豆腐味,那么纯,那么香,后来再也没有闻到过。

做好豆腐,外公担着两个小筐子,走街串巷吆喝着卖豆腐。可以用现钱买,也可以用干黄豆换,外公心算的能力是镇子上出了名的,虽然他没有读过几天书,别人拿算盘拨过来拨过去的时候,他心里早就算好了。那时候用的都是秤砣称,称起一块豆腐多少钱多少豆子他已经说出口,从来没有差错。

就靠着卖豆腐,外婆外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愣是把五个孩子拉扯大,舅舅当了兵复原后分配了工作;大姨成家早,家境不错;妈妈读到高中;二舅读书最多,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80年代的大学生,进了司法单位;小姨本应该最有条件读书,但她愣是不愿意读,但生活依然被她过得风生水起。

就是这一孔窑洞却承载和见证了这个大家庭一路的成长与变迁。

外婆曾讲起那时候的农业合作社,分了土豆,家里没有劳力,从山里背回来,外公只会站在那里喊:“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母亲上完学还得回家充当劳动力。三年自然灾害也是缺衣少食,孩子们去县城上学都是翻山步行四十里路,带着干粮去,能顶一顿饭是一顿饭,能不花钱就不花钱。

后来儿女成家参加工作,再到儿孙满堂。再聚在外婆家依然是那一孔窑洞,大小十几口人挤在一个炕上,正着睡,颠倒着睡,见缝插针地睡,谁都不愿意借宿去别人家,就是为了听二舅给我们讲故事,外面的那些奇闻趣事,比方那个被执行枪决的人说: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还有看他的耳朵能像驴一样动,说他让哪边动就哪边动,你们都不可以吧,我们试试果然不行,都承认那是二舅的特异功能。还有二舅小时候常常逗小姨,说她是从要饭的老头那里捡来的,为此小姨哭过很多次,差点就信了,都动了去找亲爹亲妈的心思了。在那个没有网络的年代,这些一家人围在一起的快乐显得那么珍贵。二舅的幽默风趣常常让我们笑得肚子疼,然后黑灯瞎火中就听到外公说:“天乖乖啊,怎这么热。”外公有一个惯常的动作,就是用手去抹一把脸。我们各自偷笑,这会他老人家肯定又摸了一把脸,要知道这是被挤得热。

其实一年中这样能相聚的日子很少,大概只有春节和暑假。

我最惦记的是外婆做的土豆白菜炖粉条,有时候配上馒头,有时候配上米饭,永远吃不够的味道。还有饭后那一杯秘制的黄酒,如今都让我回味无穷。若干年后我带着准外孙女婿,也就是我家程先生去看望外婆,再点一餐猪肉炖粉条。回到家程先生偷偷告诉我他吃出了一根木材棍,还有头发丝,但他没有吱声,而是偷偷的放下了碗筷,我知道那是外婆开始变老了,那时候外婆外公都快要奔80高龄了。

也就是在那以后的第二年,兄弟姐妹们商量着把二佬接入大舅二舅生活的城市,远在一百公里的延川县城,这样便于他们日常照顾。想到要离家那么远,二佬起初是不愿意的,叶落归根是中国人一直以来的执念。但也因为那孔窑洞经过那么多年,后窑顶时不时有泥块脱落,实在不适合再居住,再加上院子里之前的三户人家也都搬走了,年龄又那么大了。在做了各种思想工作之后二佬也便同意了跟儿子们走,但要求离开人世后一定要第一时间回故土。

他们搬到延川后,我每次回家也都会去看看他们,那一年,我带着三岁的大宝去看他们。

“外公外婆,是我,来看你们了。”进门我就大声喊着。“谁,这来的是谁?”坐在炕沿上的外公眯着眼睛看向门口,用手摸了一把脸,这是他惯常的动作,又望向一旁的外婆,大概是想要获得答案,看外婆没吱声,又问了一句“你谁啊?”这次我更大声了:“我啊,外公,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外公摇了摇头,又似乎在脑中搜索着答案,一边还在摸着脸,然后呵呵笑了起来,说到:“哦,是静啊。什么时候回来的?”说着用手擦了擦旁边的炕沿,示意我坐过来,然后拉着我的手说到:“孩子呢?孩子也回来了吧,让我摸摸有多高了。……”顿然间,我的眼眶湿了,都说他老了,眼神不好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原来他老人家什么都知道啊。

对于曾有过的那些生活的困局,外婆总是风轻云淡,从未抱怨过,笑嘻嘻的用极好的心态面对着每一天。外公离开的那一年,外公89岁,外婆86岁。在延川生活的日子,他们享受了真正的天伦之乐,儿孙膝下绕,幸福相伴的日子也便少了些遗憾。

送殡前一晚,我又一次问外婆:“我外爷那么丑,还有先天性的气管炎,你怎么能看上他?”外婆笑笑说,那个时候太小,什么也不懂,她说难的时候也想过这日子过不下去,最终她坚持了下来,如今看着这一个大家庭,她说她觉得这是一种福气。我问她外公走了难过吗?她又是笑笑地说:“走就走了吧,他把我折磨的够呛。”说完,眼角明明是湿润的……70年的夫妻情分,从此阴阳相隔,怎么会不难过?外婆伺候了他整整一辈子,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首先想到的就是外公,病重的日子,更是寸步不离,悉心照料。外婆外公用他们简单的一生诠释了爱情的真正含义:我86,你89,依然视你如宝!

遵照外公的遗愿,在他走后把他带回了家,母亲离的近可以常常去探望一下他老人家。也曾接外婆回来小住了一段时间,让她老人家能够少一些惦念。

如今外婆93岁了,依然每天喝着二两小酒,偶尔下院子去散散步,晒晒太阳,盼望着重孙儿来给她唱上一段,来逗她乐一乐。

她说:“我知道你们都忙,各自去忙吧。”依然是那个要强又干练的老太太,有她老人家在,我们都是幸福的孩子!

过往以及现在的种种,都会在岁月里印下了深深浅浅的记忆,深深念,慢慢想!

如今她老家人就是这个大家庭最坚实的纽带,串联着亲情与温情,传承着坚韧与坚守,愿外婆还能健健康康的,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左右。

再回外婆家的那孔老窑洞,院子已经是杂草存生,都无从下脚,那孔老窑洞依然颤颤巍巍的坚守在那里,还有侧旁的那棵老枣树,依然枝繁叶茂,年年花香,只是果熟自然落了,总之,它们都在。是在等待主人的回归,亦或是留存属于我们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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